承德殿大殿里此时仍旧是歌舞升平。因为顾忌着女儿家的颜面,贺兰因落水的事也就只有帝后嫔妃以及涉及到其中的贺家,顾家,苏宴,还有一个爱凑热闹的陆从嘉知道。 后来贺尚书又去了偏殿一趟,没过多久便回了席上,只留贺夫人一人在偏殿中照料女儿。太医既说过没有大碍,他便没有再挂牵。只是偶尔与同僚觥筹交错间,眸子里不时会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暗光。爬到这个位置勾心斗角这么多年,他当然不会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 有人向他敬酒,他微微一笑,接受了对方的奉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将这些事情抛诸脑后。无论事实如何,待兰因醒后,总会有分晓的。 顾昭是被被带到偏殿去换了衣裳后,和皇后姑母一起回来的,她坐在顾氏旁边,眉眼低垂,难得地安分了下来。 顾氏看在眼里,只觉得是女儿被今天这事吓坏了。不过,她皱了皱眉,想到临走前贺氏投过来的目光,心里有些不舒坦。她朝顾昭面前的描金瓷盘里夹了一筷子鹿肉片,努力放柔了声音,慈爱地看着女儿,“莫要多想了,发生这样的事谁也不想的,但和你也没有关系。快吃些东西垫垫腹吧,离这宴结束还有些时辰呢。” “昭儿知道。”顾昭从善如流地夹起鹿肉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她这么久没说什么话确实是被吓到了,可是却不是顾氏想的那样。她是被苏宴吓到的!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恶狠狠地望了眼对面的人。可是看到苏宴似有所感一般回望过来,她又很是心虚地低下头。 在她看来今天分明是天时地利人和,谁曾想竟出现了苏宴这个天大的变数,所幸最后还是让她得逞了。 回想起之前她好不容易狠下心在草地上滚了两圈后的事情,顾昭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就在她当时准备起身去承德殿时,谁知竟听见从假山后传来男子低沉的笑声。那时候顾昭只觉得自己紧张地呼吸不过来了,但还是态度强硬,低声喝道:“是谁!出来!” 下一秒,看着身穿玄色直缀朝服,腰间系了条同色祥云纹带的男人出现在自己眼前,顾昭真是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她面上挤出一抹苦兮兮的笑容,“苏丞相也来这里赏月吗?” 她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到底什么时候躲在假山后面的,也不知道他是将方才的事情看去了多少,可是他出现在这里,顾昭就已经觉得很不幸了。 没成想竟然听见那个男人恶劣地说:“也?如此说来,顾小姐竟然是在这里赏月吗?”说完,他扫了顾昭一眼,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两声,“那么真是不得不说顾小姐赏月的方式真是特别。” “呵呵呵是吗?”顾昭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干笑两声。 “若是你再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湖里那人估计便救不回来了。” 火树银花的积玉池边,顾昭深深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福,丝丝缕缕的风情从眼尾流泻出来,“顾昭散步至积玉池边,听见有人呼救,一时不察不慎跌倒,故才耽搁了些许时间,这事还请苏丞相届时做个见证,否则小女子真担心到时被有心人污蔑,百口莫辩。” “我可以帮你。” 陡然听见这么一句话,毫无心理准备的顾昭福身的动作僵住了,瞪大眼睛望着他,这具身子本就还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先前那绰约风姿还是顾昭努力练习了好久之后的成果,就这样被苏宴轻而易举地破解了。此刻有些呆滞的顾昭,倒是难得地显现出符合年龄的天真娇憨出来。 “不过我有条件。”苏宴补充道。 顾昭僵硬地挺直身子,娇娇软软地问,“那苏丞相想要什么?” “这个再说。”他没再看她,眺望着积玉池水面上倒映出的辉煌灯火,“砚一,下去救人吧。” 顾昭就这样呆愣愣地看着穿黑衣劲装的男子跳入湖中,很快将贺兰因驮了上来。她恨恨跺了跺脚,她连“等会儿,让她在水里多吃些苦头”这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这这这这苏宴这么着急叫暗卫把人救上来,该不是对那个贺兰因有意思吧?? “还不去找人过来?” 顾昭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跑开。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她与宫人一块儿过去,苏宴带着书童在那里等着他们,已经是把人救了上来,这才有了她后来的说辞。 只是,顾昭忍不住再次看向苏宴,他还没说什么条件呢!但很快她又忍不住笑开了,不说就不说吧,这下子她可有机会去纠缠他了。 没想到这时顾瑜却是沉沉看着他,黝黑的眸子里情绪不明。顾昭无意识地放下手里的杯盏,心里有些慌乱:完了完了,一时间有点得意忘形,竟然忘了父亲兄长也在对面。又想起开宴之前她对着苏宴那个笑,顾昭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 戌时。宫宴终于散了。 皇宫门口,平素里在朝堂上不管是是针锋相对还是惺惺相惜的大臣们都垂眸拱手,互相祝好,颇有几分真情实意的味道。因为按照大邺朝的规章,从腊月二十八这一天起,文武百官便可以开始休假了。 国公府马车驶回府上的时候,长安街上还是一片灯火通明。宵禁制度也在这一天开始停了,直到大年初一之后才会重新实施,但元宵节也会停一天。 顾昭掀开车帘看着不少人家屋檐下都已经挂上了纸糊的红灯笼,喜气洋洋的氛围让她也忍不住有点开心。她觉得每每到这种时候,这些温暖的场景都在提醒着她,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笃笃——”顾瑜轻敲了一下马车厢壁,示意顾昭放下帘子。他总觉得妹妹东张西望的样子是在看谁,然而他们后边不远处除了丞相府的马车就没有旁的了,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更生气。面沉如墨的样子让边上的顾勋有点新奇,“你这是在同谁置气?” 顾瑜看了眼父亲,知道他是对宴上的事情一概不知,心里更加烦闷。但还是恭敬道,“儿子没有。” 好歹是两世加起来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兄妹,顾昭很快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讪讪放下了帘子。她不知道自家哥哥竟然想了这么多,否则的话一定会大呼冤枉! 此时兵部尚书府中,虽然已经临近年节,但是府上却没有透露出一点和乐的气氛,所有下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的事。 书房里,贺兰因低垂着头,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陈述了一遍。 静默半晌却没有等到父亲说话,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他。 贺成璧却只是冷眼看着她,“为父是如何跟你说的你可还记得?戒骄戒躁!我竟不知道你如今本事竟这样大了!众目睽睽之下推人下水的事居然也能做得出?我精明半世,如何到老来却是有你这样一个蠢笨的女儿?” 听见这样的话,贺兰因红了眼眶。她从小就被教导要成为最好的人,要得到最好的一切。也一直为了这样的目标努力着,久而久之,围绕在她身边的永远都是夸赞,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被父亲这样怒斥过了。 坐在书桌前的男人自然是将女儿神情的变化收拢在了眼底,他眼中积蓄起怒火,更是觉得孺子不可教。然而面前的不是他的手下,是流传着他身上一半血脉的亲生女儿,纵使生气,比起旁人来,到底也是逼着自己多了两分容忍度。 “是不是觉得心有不甘?不用否认,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女儿,你在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我且问你,你就没有想过你推顾昭被人看到了该怎么办?” “可是并没有人看到。” “那就是没有想过了?不计后果地去害一个对你毫无威胁的人,贺兰因,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贺成璧被女儿气急,竟是喊出了她的全名,“万一被人看到,这是身败名裂的事情啊!你竟愚蠢至斯吗?” “经过今天的事情,父亲还觉得她顾昭对女儿毫无威胁吗?”贺兰因倔强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朗声道,“您难道忘记了从小也是您教导我,要学会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一切吗?我当时的举动并没有被人看到,我是对的!”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对你造成了威胁,那不过是因为你自己还不够强而已,兰因,除了学会争取,你也应该学会成长。”贺成璧语重心长地说,“今天的事我不会管,是忍气吞声也好抓住时机扳回一城也罢,都在你一念之间,这个年节便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娘吧,也仔细想想我说的话。”这就是禁足的意思了。 他说完后,父女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贺兰因打破了这份沉默,她站起来,朝贺成璧哭喊着道,“你凭什么这样?” 贺成璧不理会她,径直出了书房。 贺兰因哭着看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就想不起来从小教他习字作画的父亲是什么模样了。 贺氏提着食盒来找她时,正看见她伏在书桌上哭得伤心,连忙放下食盒,将人抱在怀里,“因因,别哭了,别哭了,又和你爹闹别扭了吗?没事的啊,娘亲永远站在你身边陪着你。” “娘,”贺兰因转身回抱住贺氏,委屈地唤她,“爹他怎么能这样!” 贺氏没有说话,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想到刚刚贴身丫鬟来对她说老爷去了张姨娘所在的流风院,眉眼黯淡下来。 ******** 回了府的顾瑜在书房里抄写佛经,却久久静不下心来,他只要一想到刚回府就差人去堆云馆叫妹妹顾昭到他这来,结果却被小厮告知顾昭已经睡下的事,心里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一下马车就黏着娘,刚刚各自回了院子就说睡下了,这不是防着他教训她是什么? 他抄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笔下这宣纸是小半月前顾昭亲自送过来的,顿时把笔一搁,看都不想再看那沓宣纸一眼。 原以为她学聪明了些,没想到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也不知道那苏宴有什么好的,深不可测难以捉摸阴晴不定,这样的男人当对手他心里可能会欣赏,可是如果成了自己妹妹思慕的对象,顾瑜觉得自己就有点受不了了。 要他来说的话,找个家底殷实勤学上进的后生当夫婿不好吗?到时候不管她有哪里做的不好,对方顾忌着他们国公府,总也不会过分到哪里去。 可是这苏宴就不一定了,更重要的是,虽然他觉得自己妹妹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这王都里比她出挑的贵女多的是,他真的没办法昧着良心告诉自己苏宴就一定看得起他妹妹。到时候伤心难过的还不得是阿昭,既如此,不如早早让她断了这心思! 他越想越气,这时候又听见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想到明天还要早起随父亲上街,满腹郁气地回了卧房。 远在相府,被断定是“深不可测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苏宴打了个喷嚏。 砚九停下了磨墨的动作,挤眉弄眼地朝门外的砚一嚷道,“老大,你去宫里看到那个国公府的小姐没?是不是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小小一团,玉雪可爱?” 他当然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提起,也不过就是为了调侃主子两句而已。 苏宴转头睨了他一眼。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小姑娘,“小小一团,玉雪可爱”怕是不能用来形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