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下。”君梓不敢抬头,他低着头答道,“君梓,字忘归。”他感到一种疲惫,最近自我介绍的次数有点频繁了。
他不太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于是就连让它们从自己口中说出来都是不怎么情愿的。
“他还是老样子,就爱咬文嚼字,酸。”
君梓才是酸得想打哆嗦。
他从登明的话语里听出了两人之间的熟悉扭捏,还有小姑娘怨怼久日不见的情郎的咬牙切齿。
自家师傅韩隅阳顶着张而立之年的老脸,虽然也是清俊儒雅,但跟卢妃葵这样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少女一比,啧啧,活像丧妻的老爹带着年轻貌美的女儿,或者......一个子女一堆,却专爱挑无知少女下手的老渣男。
“他给你取字‘忘归’,怎么就不记得当年自己失约忘归了。”登明朝站在门口的君梓招招手,月下微潮里浮出一只磨盘大小的银龟。
君梓的眼角控制不住的抽动着,他小心地踏上龟背,心里却想着,不知道当年叼走他一只鞋子的小绿豆龟现在怎么样了。
银龟把君梓安稳的驮到登明跟前。
“你长得真好。”她感叹着,眉眼弯弯,“那姓韩的捡了个大便宜了,来,坐下说话。”
豆蔻少女的脸上透着年长者的慈爱,君梓却不觉得违和,他又开始恍惚,他在谁的脸上也见过类似的表情?
是婀姮吗?
在她决然的离自己而去之前,不就是一直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吗?
他突兀的想起姜浔的脸,十分清秀,五官都是恰到好处的精细,叫人见了,往往好感顿生,他与和泽脸上有六分的相似,到底是男女有别......
一阵突来的寒凉。
君梓这才意识到不对,在鬼市时,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地就信了姜浔的鬼话,甚至连半点怀疑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咦?”登明微微俯下身子,惊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的长相,与一位故人十分的相似。”
“您的故人?!”君梓吃了一惊,他蹿起来,脸上的惊喜之色三分是假,七分是真,“我是常师叔捡回来的......”他顿住,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这一举动的不妥,红着脸又坐了回去。
登明真君对他微笑,笑容带着鼓励与喜爱。
“师傅叫我忘归,师兄说过这是要让我明白,只要心有归处,那便无处不是家乡,来处归处,忘与不忘,都是可忘的。”
“可我还是......有点......”君梓把衣袖上的金色鹤羽捏皱,“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
登明脸上的慈爱之色更加浓重,还带着一些奇异的悲悯,她坐在高处,只看得见君梓乌黑的发顶。
阳神真君在自己的道域中是无所不知的,所以她又看见了君梓紧咬的唇齿,红湿的双眼。
他的眼睛很漂亮,不想楼青和一样是端方有利的四角,也不是像柯令闻一样狭长风流的丹凤。他的双眼,有一种孩童式的大而圆,灵动又无邪,偏偏眼尾向上勾着,在无邪之上开了一朵媚人的春桃。
“忘归,这世上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让出自己的骨肉。”卢妃葵轻抚他头顶的黑发,柔声道:“我没有机会当过母亲,但也知道,对孩子的情感,父母是如何也割舍不去的。”
“那种感情或许比爱,比恨都更加浓烈,更加难以斩断,难以剥离;要把这种感情藏起来,比彻底割舍去容易得多,不管其中是什么缘由导致你们彼此分离,你都要相信,它们是存在着的。”
“因为今天见到你时,我就突然明白了。”
“怎么会舍得不要你?没有人会不要你了。”
“没有谁,会不要你了。”
登明眼中有盈盈的泪水,她明显感到了君梓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这个叫她喜爱怜爱的孩子,终于抬起头直视她,脸上涕泪横流,不成样子。
“我师傅、我师傅他真是太坏了,您这么好的人......”君梓也不清楚,登明的话到底是戳到自己的哪里了,为什么眼泪总是无法控制,胸越发地堵,他一直无法分辨堵在自己胸口那一口气里到底有些什么,如此阴郁,叫他眼里的一切全部扭曲。
“好孩子,哭吧,哭完了,把你师傅捆过来给我赔罪。”登明笑道。
君梓也不好意思地擦擦脸,笑着说:“我不哭啦,等我回去了,我就把他给您骗过来,我现在可打不过他,您要自己准备好捆人的绳子啊。”
登明笑着应好。
气氛顿时松快许多。
“我那位故人,姓朗,名天虞。”笑完了,登明才开始回忆,道:“大概两百年前吧,那时我才渡过风灾不久,因为我与西海多少有些气机相连,渡劫时引发了‘界风上岸’,幸好有护城大阵护住了城中生灵,才没有酿成憾事。”
这是君梓上下两生,从不曾听过的名字,不曾出现过的人。
登明玉指轻点,海面上的烟霞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身形:“他就是在那时,随着界风一起出现,在护城大阵外边,很狼狈地被界风追赶着,于是我就出手相助,把他接进城中。”
君梓看着海面上那个少年的身形,登明说他与君梓长得相似,君梓愣愣看了半晌,竟不觉得他我二人有何处相同。
道域的水面映不出他的倒影,他迫切地想去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自己长了张什么样的脸?
他竟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