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梓伸出双手,想要再一次摁住父亲的脖子,那位帝王却以为这小小的婴孩正邀自己去抱他,那帝王侧过身子,道:“把他送去吧。”说完,大步走开,翻飞的大氅上下雪花环绕。
果然如此。
君梓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黄泉魔宫那个可翻云,可覆雨,他人避如鬼神,闻风则胆丧的魔子了。他缩在黑衣人怀中,变得萎靡。
君梓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生。
或许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他原先的那个世界。
他被锁在九幽之下,忘川河边,过去了千百年。他一遍一遍数着鲜红的花瓣艰难度日,直到他将眼前可见的那一片全都数遍了,只能靠睡觉来打发时间。
直到,身体再一次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那段日子里,虽然入目之处皆是黑暗,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日都有人在他身上抚摸,温柔地,充满慈爱的,隔着一层水一样的东西,他伸手想去触碰那双含着无尽温情的手,却摸到一层柔软的皮,然后他听见女子惊诧欢喜的声音。
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他已经从九幽地府回到了人世。
他很高兴。
前世今生,他都极端的渴望着某种纯粹深厚的情感。重生之前,那女子欺骗他,再将他杀死,重生之后,又一个女子将这样的感情给了他,却被很快收回。
黑色的天,雪粒子簌簌的往下砸。
君梓把冻得有些僵硬的四肢再缩紧了一些。
不久之前,那黑衣蒙面人带着君梓来到此处,把他放在雪地里,放在几百个不满周岁的婴儿中间,摆在二尺深雪地上,就从君梓的视线里消失了。君梓刚来那时还能听见震天响的嚎哭,此时却只剩下北风凄惨地“呜呜”叫着,带着雪花狂舞。
平躺在地上的君梓只能看见那片惨淡的天空,落着雪。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强令自己不能睡去,若是再下一次黄泉,可未必就能这么好运的回到人世来了。
他努力聚起精神,把颜色晦暗的天空想象成某些他想要拧断脖子的人的样子,目露凶光。
然后。
天裂开了……
君梓:诶?
白色的光像扯开一块破布一样扯开了那片黑色的天。光芒里出现了一位青年道士,御剑而行。
君梓听见有人惊呼着:“怎么回事?”“道修?!”
场面瞬间混乱了起来,他从一片嘈杂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比其他人要沉稳得多,那声音说:“常亦庄?”
君梓几乎要把“师傅”二字叫出口了。喉咙里却像塞进了一捧雪,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他的心渐渐冷了下去。
他一生悲苦的源头,这场夺亲的阴谋里,很显然除了他那位父亲以外,这位一直被他自己当做父亲的师傅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比生身之父更为重要。
意识到这一点,君梓更加消沉,同时又有一股火从心里烧上来。
那个带他出城的人一把把他捞在怀里。面上的黑布在慌乱中被扯掉了,君梓看那张脸,是师傅曾经赐予自己的人傀,此刻的人傀还是活人,他把君梓贴在自己的胸口,君梓听见他慌乱无措的心跳。
再看天上,那道士光看脸也不过二十来岁,黑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紧紧地结成一个道髻。踏着剑,常亦庄直视君梓曾经的师傅,他黑色的长袍上画着黄泉,浊浪滚滚,银发飞散,铁灰色的眼睛阴冷,如同盘着的蝰蛇。
结界破后,太阳就从黑天后边跳了出来,日影倏地暗了一下,旋即卷起了飓风,风飞快地旋转,扭曲了光线,将二人裹了进去,风团里不时闪过青色的影子,如刀剑一般,劈砍,撕裂。
只过了大概几十下心跳的时间,黑袍老人就被抛了出来,眼角滴血,右边的袖子被扯成一缕一缕的布条。他顾不上满地将死不死的婴儿,只一挥左边完好的那只袖子,将弟子全数卷起,化作一道黑色遁光仓惶逃去。
常亦庄检查了一遍,发现婴儿已全部冻死了,他轻叹一声,指尖游出一条火龙,将幼小的尸骨烧尽,他已经听见了那边树丛里压抑着颤抖的呼吸声,常亦庄不打算为难他,唤出自家的剑,正要离去,猛然听见一道极响亮的婴儿啼哭,穿透了积雪的矮树丛,扬起细细的雪粉,震得他耳朵里起了一阵阵嗡鸣。
抱着君梓的那人缩在矮树丛里。
“……我的小祖宗诶!”“人傀”轻声惊叫着,想去捂住君梓大张着的嘴。他手上一痛,被一缕如丝的气息削掉了小指,他浑身发抖,抬起头,常亦庄正俯视着他,表情严肃。
不久前的那个片刻,君梓暗搓搓地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地下那个黄泉逃了出来,可不想再去地上的那个黄泉了。
于是他鼓足了气,十分卖力地嚎了一嗓子,接着又用尽全身的力气继续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