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昌历501年冬至。
大昌国都上空有群星坠落,与此同时,宫中贵妃无启氏诞下皇子。
金色与红色交杂的宫殿里,厚实的襁褓被人放在一名长相精致却脸色苍白泛青的女子怀中,君梓的眼睛还睁不开,他试着动了动短小且瘦弱的手臂,女子轻轻地拍了拍襁褓,悠悠地晃着,君梓听见那女子虚弱声音在他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无咎,阿娘的小无咎,别怕,阿娘会保护你的,阿娘一定会保护你……”
君梓感受着女子身上传来的温暖,恍惚中觉得那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那火里放进了太多的喜悦,那么用力地烧着,就像要将这对母子一同烧尽了似的。君梓有些不习惯,却还是往阿娘怀里缩了缩,竖起耳朵听见殿外人声鼎沸,告喜的锣鼓一声比一声响亮,那么此时,作为父亲的那个人身在何处?想到此处,君梓胸腔中那颗幼小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回来了么?
灵魂仿佛还留在那处九幽之地,二尺长的玄铁钉穿过肩胛,半边身子浸在那血河里,露出森白的骨头。
我回来了。
被从未见过的生身之母搂在怀里,君梓的心也忍不住柔软了,开始相信自己确实回到了人世。
怀中她拼死产下的儿子笑得眉眼弯弯,她弯起双唇,将脸轻轻贴在小婴儿脸上:“以后就是咱们母子两人啦。”
君梓嘟着嘴,睡着了。
大昌国都地处连云洲北部,从赤海来的暖气从来到不了这个地方,二月里,雪仍是积了厚厚一层。
重回人世的这几个月里,君梓过着前生从未有过的安心日子,躺在摇篮里,他把自家那双十分讨喜的小胖爪子放在额上,想着若是能一辈子陪在阿娘身边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脑中的记忆却时时刻刻都要提醒着他,分别的日子不远了。他看着阿娘那张颜色姝绝的脸,想起来曾经自己的模样,他心底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或许只是自家一些荒唐想法作祟,却仍然忍不住幻想。
若是,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候……
门“嘎吱”的响了,那扇雕着花草瑞兽,朱红漆的门被人推开。不消片刻,就见着那张精雕细琢的美人面正笑着看襁褓中的他,初柳一样的眉儿弯弯,脸颊上卷起两个可爱的笑涡:“无咎,阿娘的小无咎。”她拿着一面小鼓来逗他,君梓“咯咯”笑着用手去抓她的袖子,眸子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好奇。
前生之时,君梓并不曾知道自家还有过母亲,他只知自己是黄泉魔宫一长老从雪地里捡回去的弃婴;就像此时他也只知道眼前这美貌女子便是他的生身之母,却不在她为何要将自家遗弃在这冰雪未消的二月间,这个月份,北地的风雪轻易就能将卧雪的成年汉子冻死,何况他一个出生尚不足半年的无辜婴孩?
何等狠心的女人。
君梓笑得越发大声,眼睛紧紧盯着母亲,为何要抛弃我?
他揪着女子的一角衣袖就往嘴里送,阿娘,为何要抛弃我?
女子连忙把袖子从他手中拿出来:“小九,这个不能吃的哦。”君梓趁机抓住她一根手指,阿娘……
一个婴儿的力量能有多大?婀恒却觉得君梓的五指仿佛就要将她的手指捏断了一样,她伏下身,在君梓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滴到君梓眼角上。
“我的无咎……”她哽咽着。
不要再抛弃我了!君梓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串“啊啊”,意义不明的声音。
婀恒轻柔地抚摸君梓毛发稀疏的小脑袋:“对不起……”君梓眨眨眼,“咯咯”的大声笑起来。
只在下一刻,破门而入的禁军就扭着杜韶光的双臂,将她压在地上,绿服高帽的宦官挑着兰花指,将一束白绫温柔地缠在她的颈上,再朝两边用力拉紧。
君梓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想起来,被杀死,打入九幽之前,被挚爱之人手上那把剑一剑穿喉。那些破碎的喉骨似乎还在脖子里一样,刀一般地刮着,刺进肉里,血流下去,他咬牙吞下自己的血,又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从黄泉里爬出来了,他牢记着那仇,要在他手上终结。
于是君梓又欢快地大声笑起来,声音铃儿一样的清透。
看着阿娘倒在地上不再挣扎,看着她那双失了神彩的眼睛依旧望着自己,君梓想:这天下间有哪个母亲会心甘情愿抛下自家孩儿?
阿娘,阿娘……
请您再等等罢……
眼看着女子瘫软的尸身被抬了出去,君梓一口气卡在胸腔里,他把这口气咽下,眼泪已经从他的眼角成股的流了下去,他才放声哭起来,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皇家的宫殿里混进了两只凶狠的野猫,互相撕咬怒吼,惊走了房顶上盘旋着报死的乌鸦。
就在君梓涕泪横流,糊了一脸的时候,一双手抱起他,轻轻摇晃,擦去他脸上的秽物。君梓止住了哭泣,隔着眼前蒙蒙的水雾努力辨认这人的面庞,却发现这人脸上罩着块黑布,叫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君梓在心里撇了撇嘴,把视线转向另一个人,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紧紧抿着的两片薄唇刀子一样,和自己长大后那张脸上的嘴巴简直如出一辙。
原本他对父亲还是有着那么些期待的,却又忍不住想起阿娘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散开的黑色瞳孔,于是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君梓想起来这张脸了。只不过前世君梓见到他时他已经是最衰老的模样,君梓奉师命屠尽了这北国都城,亲手拧断了它最后的那个帝王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