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诸葛含光太过谨慎,或许是邱静反应太快,总之牧羊女的信之后一整年,一切都很平静。诸葛含光依然每一两个月就会寄来一封塞外风光,诸葛定光依然每天去六扇门打理公务,云出岫依然每天找人打牌。唯一变化的是,这时候能陪她的,只剩下张悦方和几个丫鬟。 这张悦方是怎么留下来的,诸葛纯钧一点都没想通。连宁可扫地做饭也不要离开诸葛府的三夫人,都被邱静“请”走了,张悦方还是岿然不动。当然啦,大家也能看到,张悦方的日子大概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她还住在那小小的厢房,身边的侍女全都被遣散了,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难看。具体她和邱静做了什么谈判,外人不得而知。但邱静斩钉截铁地对全家人说:张悦方离开诸葛府,只是个时间问题。 秋风起时,诸葛纯钧身体里的透骨钉就像被风吹动了一样,一天疼过一天。乐观估计,诸葛纯钧的寿命也不过只剩下两三年,所以她对这种痛苦毫不意外。 一天半夜诸葛纯钧正坐在床上运内功,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强行收了功,把触动钉子引发的一阵咳嗽闷进胸口里,就着口中腥甜的血味无声无息地缩回被子里。 夜色中两个相互搀扶着的人影进了门,又关上门。诸葛纯钧细听脚步声,猛地睁开眼,小声叫道:“娘?” 进门的是搀扶着张悦方的邱静。 邱静压低声音:“快把你的床让出来,扶你六娘躺下。” 诸葛纯钧一头雾水:“什么意思?”说话间已经照邱静的吩咐一骨碌蹦到地上,理好了床铺。 张悦方步伐散乱地跌坐在床上,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三钉封神,一秋难渡。” 诸葛纯钧张大嘴,沉默许久,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也中了‘封神’?” 邱静扶张悦方躺下,主动解释道:“长话短说。一年前你六娘请求我让她留在府上,说她能救你一命。我们计划好了在她身上打钉子。她年纪比较大,有了这三颗钉子,只要稍微学一些粗浅的内功心法就能飞快地显现出油尽灯枯的样子。我们打算让她易容成你,找御医来看看。过两天她死了,宫里也不会有怀疑。” 诸葛纯钧睁大眼,但还是很克制地尽量压低声音:“您这是让六娘替我去死?我易容成六娘,像所有被遣散的夫人一样,离开诸葛府?” 邱静在黑暗中点点头。 诸葛纯钧几乎有些崩溃了:“这是图什么呀。我本来也活不过两三年了,为什么还要把六娘搭进去?” 极度虚弱的张悦方开了口,语气是一如既往地不招人喜欢:“是我自己要争这口气!” 诸葛纯钧一点都不明白,张悦方是在争什么气。 邱静叹了口气,对沉默的诸葛纯钧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你今晚易容好,到你六娘那,收拾点她房间里值钱的东西,明天一大早出门。” 诸葛纯钧仍然十分迷茫:“整件事对我六娘有什么好处?” 张悦方扬了扬头,平时说话是鼻孔冲人,今天因为躺着,并没能达到应有的效果。不过效果不佳的仰头并没能削弱她尖酸刻薄的语调:“我张悦方进诸葛家的大门整整二十年,诸葛家从上到下哪个真把我当成姨太太过?就因为我出身青楼,连比我后进门的老七老八,见了我不打招呼都是常事。” 诸葛家虽然开明,女孩子都能送上战场打仗,但到底没能超出时代的局限。青楼出来的花魁,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确实是犯嘀咕的。好在张悦方是个脾气不好性子倔的,一点不顺心可以把整个诸葛府闹个鸡飞狗跳,也没人真敢明着给她什么气受。若张悦方性子柔弱点,被下人欺负得活不下去都不是不可能。张悦方一席话没错,但是并不能解答她为何打了三颗透骨钉,愿意做诸葛纯钧的替身。 诸葛纯钧扬了扬眉,等了半响没等到后续,才意识到黑暗里自己的表情大概不太明显。她压低声音说道:“那些没眼色的不敬重你,你更应该离开诸葛府。出去的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谁还会给你气受?” 张悦方冷笑一声:“可我偏偏要向她们证明:诸葛家有难,她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愿意舍了命给诸葛家保留一条血脉的,只有我这个没人乐意正眼看一眼的风尘女子。” 诸葛纯钧轻轻抽了口气,张了张嘴,到底没能说出什么其他话来。张悦方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最后竟然要用自己的命证明自己比别人对诸葛家更有用。邱静说得没错:已经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诸葛纯钧轻轻给张悦方福了一福:“六娘的好意我却之不恭。离开之后一定努力好好活着,不能辜负你给我的这条命。”顿了顿又问:“六娘可还有什么牵挂的人或者事?我离开诸葛府之后,或许可以帮你完成心愿。” 张悦方闭了闭眼睛,突然坐了起来,深吸一口气,低低开口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声音婉转低回,如泣如诉。诸葛纯钧原来只是知道张悦方能当选花魁,和这一把好嗓子脱不开干系,却从没听过她唱歌。这一曲《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诸葛纯钧在别处听过,可从没听出过这样悲切的味道。一个不为世人所容,只想逃避现实的鲁智深的形象跃然眼前。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在这种场景里奇妙地统一起来。 待到耳边余音散去,邱静已经无声无息地把诸葛纯钧平时易容用的东西摆在床边:“没那么多时间儿女情长了。天亮之前把你六娘易容成你的样子,你易容成你六娘,回她房间。” 诸葛纯钧摸着黑找出一团熟悉的肉色泥巴,在张悦方脸上捏□□弄,嘴上也不闲着:“我要是离开家,该到哪落脚呢?” 邱静对着那一团易容材料努努嘴:“洛阳城,孙家,去找你娘。” 诸葛纯钧毫不意外:“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易容术是跟她学的?她最近没来也是你没让她来吧?” 邱静很平静地说:“你小时候学易容术之后跟我编出来那套自己发明的鬼话,连你大哥都骗不过。是我跟玉紫电说消停一段时间。宫里那位现在防着咱家,宅子附近眼线太多。她是你最后的退路,不能暴露。” 诸葛纯钧叹了口气:“你都替我计划好了。” 邱静也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可我并非智比诸葛,竭尽所能,也只能算到这一步。后面的路,还得你自己小心谨慎地走好,才不枉费我一片苦心。” 说话间诸葛纯钧已经完成了易容,连自己身上在爆炸中留下的伤疤也细心贴好,起身冲张悦方揖了一揖:“后会有期。” 张悦方捂着胸口钉子重重倒回床上,似乎刚刚那首曲子已经抽干了她的精气神。她有气无力却依然阴阳怪气地说道:“别假惺惺地后会有期了。你该说的是后会无期吧。” 二十一岁的诸葛纯钧,突然明白:后会有期是孩子的童话;大人的世界里,后会无期才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真实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背着一个碎花包袱的“张悦方”,便从诸葛府后院角门出去了。除了后院几个扫地的家仆,她谁都没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