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纯钧睁眼的时候,已经在诸葛府上自己的房间了。她身上有多处刀伤和烧伤,被绷带结结实实地裹成了一只蛹。 邱静正坐在她床边,眼神定格在虚空中的某处,一脸忧心。 诸葛纯钧艰难地张了张嘴,觉得满嘴都是药渣子残余的苦味。 邱静的神思被诸葛纯钧细微的动作拽了回来,几乎是惊喜地感叹道:“终于醒了。” 诸葛纯钧强笑了下,嘴唇和舌头动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娘。” 邱静连忙放下手中药渍已经完全干了的碗,帮诸葛纯钧把枕头垫高了些,说道:“黄御医说你今天早上差不多该醒了,我就一直坐在这等。” 诸葛纯钧牵了牵嘴角:“劳烦娘这么操心。” 邱静拍拍她的被子:“当娘的也就这点心思,希望子女日子过得平安喜乐。说什么操心不操心的,醒来就好。” 诸葛纯钧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想明白了邱静确实是想救她一命来着,所以才派许虹千叮万嘱一定要她回汴京吃年夜饭。另一方面她也意识到,除夕夜的贪狼即使不是邱静派来的,也很可能是邱静的某个合伙人派来的。邱静提前知道了贪狼要处理掉老乞丐家所有活着的人,可是并没有出手阻止。就算容君行必须死,一个老乞丐总是无辜的吧?一个会放任甚至指使别人滥杀无辜的邱静,还是不是她认识的娘亲呢? 抛开脑海里的纷纷扰扰,诸葛纯钧虚弱地问道:“我怎么回来了?长安那边怎么样了?我睡了几天了?” 邱静叹了口气:“加上路上的时间,你睡了六天了。你的伤不太严重,过两天绷带拆了就能下地。其他事等你养好伤再说好不好?” 诸葛纯钧皱了皱眉:“你不想说,我每天这么躺着也只能胡思乱想。” 邱静摸了摸诸葛纯钧的头,不说话。诸葛纯钧于是接着说道:“你不肯说,那就是我能猜到的最坏的可能性咯?他俩都死了?” 邱静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纯钧坐起来:“你都知道了,又何必非得听我说出来?” 诸葛纯钧这些日子昏昏沉沉中偶尔也有清醒。她脑中转来转去的,都是这些最坏的可能性。她原本想想这些可能性就觉得不能呼吸,真正听到了,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世界上少了一个贪财嘴贱笑容猥琐地老乞丐,又少了一个皮厚爱笑睚眦必报的蒙古大夫而已。浅啜了一口热水,她闭了闭眼睛,声音慢慢低下来:“那些贪狼,是你找来的吗?” 出乎诸葛纯钧意料,邱静摇了摇头,有点自嘲地苦笑了一声:“郎朗哪是我能请得动的?京城里的刘渊是我请去试探容君行的武功的。那次我也没真的想要他的命。长安城的郎朗,是你姑姑花重金请出山的。” 诸葛纯钧在邱静臂弯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明明是其乐融融的母女相依的画面,语气却尽是怀疑和疲惫:“姑姑这样对表哥的亲哥哥赶尽杀绝,我表哥知道吗?” 邱静压低声音,凑在诸葛纯钧耳边,语重心长地说:“怎么会不知道?宫里的事情咱们升斗小民本不该妄议,但你也不小了,到了该明白事理的年龄。天家无父子,更何况只是几十年不见的兄弟?你表哥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是得不到那个位子就肯定不得好死的。这种时候他肯定和你姑姑一条心。” 诸葛纯钧轻轻点了点头,揭过这个话题:“我悄悄去六扇门那天夜里,你们是怎么发现我出门的?” “你以为诸葛府的守卫真的像你想的那样不济?” 诸葛纯钧默了默,在邱静怀里微微挣扎了一下。邱静顺着她的力道扶着她靠在床头,她才勉强看着邱静的眼睛说道:“这话要是早半年说,我肯定是信的。但是这小半年来我也长了不少江湖阅历,对自己的轻功不再妄自菲薄了。如果有人有能一下发现我的轻功,他绝不会委屈在咱家当个护院。” 邱静苍白着脸色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不懂的事情还是太多。” 诸葛纯钧垂下眼睫思索了一下,抬起头来:“但这推磨的鬼不是什么护院吧?是青竹?难为你在我这个野孩子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诸葛纯钧早在几个月前破天案的时候就发现青竹有蹊跷。那夜玉紫电和诸葛纯钧在房间里聊天,青竹拎着一大桶热水进门。普通女孩拿着这么一大桶水,脚步声一定会沉重许多,甚至会有点散乱。可是青竹的脚步声,即使是玉紫电这样的高手,也是在她到门口的时候才听到。而青竹进门之后甚至都不太气喘。 邱静的神情似乎有点伤心:“我养你二十年,可真的是从没把你当野孩子看过。我在你身边安插高手不只是为了监视你,更重要的是要保护你的安全。从你姑姑插手夺嫡开始、从你大哥当上六扇门统领开始、从你二姐驻守玉门关开始,我就知道诸葛家的命运拴在同一根钢丝绳上,一荣不能俱荣,一损必定是诛九族的大罪。在外人看来,你是诸葛家的养女,还身有残疾,日日求医问药,不会对任何人构成任何威胁。若说诛九族,你很可能能够幸免。只要……你不去搅进宫里这一滩浑水。我派人暗中守护在你左右,为的是不管发生什么,给诸葛家留一条血脉。” 诸葛纯钧有点惊讶邱静就这样承认她知道诸葛纯钧是诸葛家的血脉,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玉紫电和诸葛纯钧之间的那些对话,恐怕很多都落在了耳力过人的青竹耳朵里吧?自己知道的事情,邱静都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而邱静知道的事情,诸葛纯钧一无所知。 诸葛纯钧有点破罐子破摔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我身上的透骨钉,是不是你的手笔?” 邱静脸色惨白,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这件事不能瞒你一辈子。是我做的。你爹和我原本想着,你可以不碰武功,不参与江湖或者朝廷的任何纷争,平平静静过一生。没想到一眼没看住你,就让你学了天山的内功心法。我只后悔青竹来得太晚。她若是早十年,在玉紫电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就向我汇报,我现在也不必每天都想着你只有三四年可活了。” 诸葛纯钧不想显得咄咄逼人,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只剩下三四年的时间,也不能完成你给诸葛家留一条血脉的使命,你还何必让青竹日日盯着我?” 这下邱静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因为你是我女儿!” 诸葛纯钧想做出一个冷笑,但是没成功,只是牵牵嘴角,并不说话。 邱静调整了呼吸,努力平心静气地解释:“诸葛家上下,我是前任武林盟主的女儿。就算见过我动手的人不多,大家心里也有数,我是不能惹的。你大哥诸葛定光,六扇门大统领,尽得你爹真传。除非就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血海深仇,谁愿意和他正面硬砰?你大嫂李芸固然是个柔弱女子,但是她娘家富甲一方,院里请的护卫比青竹厉害,用不着我操心。你二姐诸葛含光,定西大将军,长年驻守玉门关。不说她枪法了得、让胡人闻风丧胆,就算她武功像你一样不济,天高皇帝远的,我也护不住她。整个诸葛府,除了我不在乎的那些猫猫狗狗,就只有你一个,在外人眼里武功低,又受我们宠爱的。你爹和大哥这些年得罪的江湖中人数不胜数,而你就是诸葛府上的软肋。为娘只是想护着你,哪怕你只剩三四年,也让你平平安安过完。” 邱静打出感情牌,诸葛纯钧果然默了。一个只剩三四年寿命的人,就算要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也很难想到别人监视自己、限制自己的自由有什么坏心。那么邱静这一番说辞,大概是发自肺腑吧?邱静是打心眼里希望诸葛纯钧能够平安活到钉子发作的时候吧? 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诸葛纯钧主动接过邱静手中的热水,一口气都喝了,然后慢慢缩回被子里,翻身背对邱静,梦呓似的低喃:“外面的世界确实不好玩。我以后就乖乖呆在家,好好孝顺您。” 邱静没答话,起身摸摸诸葛纯钧的头,又帮她掖好被角,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