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是唐祈几个月以来睡得唯一一个安稳的觉,没有做那些陆安歌背对着他,他怎么叫唤,可她也不理不睬的梦,也没有半夜本能的坐起身去看陆安歌在不在的惊醒。 醒来的时候唐祈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自己床边上,一身嫩黄色的衣裳,晃着两条腿自顾自的编花绳的陆安歌。唐祈闷哼了一声,陆安歌闻着声儿见唐祈醒了,显然很高兴的样子。 “哟,看什么呢?” “看你。” “好看吗?” “好看。” 陆安歌闻言,笑眯眯的丢了手中的绳子对着唐祈说:“唐祈,今儿我帮你把课都推了。我听李婆婆说,隔着咱们这边不远的林子里头种了好些的桃树。每年到了时候,好些人都来瞧,香的很。这会子是时候,方开了,可好看呢。咱们一块儿去看,好不好?” 唐祈微微笑了开来:“嗯,成。” 陆安歌想着李婆婆随手往村子东头那么一指的方向,只说李婆婆道是近的很,几步也就到了,因而并不叫唐祈去雇马车来乱花费。可二人走了大半晌,却别说桃花树,就是桃花干桃花瓣儿都还是没瞧见。 唐祈看陆安歌累的脸色都有些变了的模样儿,忍不住说道:“媳妇儿,许是那个李婆婆给你说岔了呢?要不咱别找了,回去歇着吧……” 陆安歌瞥了唐祈一眼,不满道:“你不找且回去好了,我找。” 陆安歌说罢,轻哼了一声,先头往前走了去,留的唐祈一个人站在大日头底下,只得叹了口气儿,暗暗嘀咕着果然怀了孕的女人想一出是一出的,随即便任劳任怨的苦着脸陪着往前头赶。没成想一路问着走着,不多时,还当真隔着村子不远处,沿了几家村户指的方向,就瞧见一大片桃树模样儿的枯枝丫子。 “这是桃树?”陆安歌微微蹙了眉头看向唐祈。 “你问我呢?”唐祈捧了一捧方才从村子头下棋的老爷子那边顺的瓜子儿,一口一个瓜子皮的往外吐,一边说道:“我也没见过。但我见过它孙子,孙子的孙子。说起来……这玩意儿九族我都吃过来了,居然还没见过它。” 陆安歌楞了半晌没搭理唐祈,蹙着眉头咕哝道:“不是说开了吗……” 唐祈在一旁看笑话的样子,摸了摸嘴抱臂道:“现下是六月来着。桃树都是三月开花,这会子早过了季了。哪里就能开了?” “是了,现下是六月,哪里就能开了?”陆安歌垂着眼皮喃喃开口,盯着唐祈问道:“你知道,怎么不说?” 唐祈挠了挠后脑勺:“是我方才糊涂了。” “不是你糊涂了,是李婆婆糊涂了。”陆安歌难得为唐祈说话,叹了口气低低道:“唐祈,你说,这过了季,就不能开花了?” “要不然呢?俺们庄稼人,都很信这个的。别说是这桃花儿不依着准时候开了落了,就是连着半月的老天爷不下雨,都能惊得俺们求爹爹告奶奶的。俺们都靠着这个吃法娶媳妇儿呢,小姑娘你可别没事儿乌鸦嘴。”唐祈学着这地方人的口音说的欢喜,却见陆安歌并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一时蔫儿了下去,被日头顶的红着脸嘟哝:“陆安歌我饿了,咱们回去吧。这日头晒得我都快干了。” “我说唐祈,那是合欢花不是?我不大看得清楚。”陆安歌指着不远处的树,微微眯了眼:“我记得,从前在老宅子门前,那块儿好像也有一棵来着。到了六月初那会子就开花了。毛茸茸的,当真好看得很。” 唐祈仰头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说道:“好像是吧。” “去,帮我捧一捧来。”陆安歌推了一把唐祈,催促道:“快点儿的。” “媳妇儿……”唐祈有些不大情愿跟陆安歌嘀咕。 “还不快去呢!” “好好好,我去,我去。” 唐祈连声应着说罢,扔了手中吃剩下的瓜子,挽着袖子便极灵活的跳到田里,想着抄近路去。却不想方走了几步,就听着陆安歌在后头叫自己,声音有些不大对的样子。 “唐祈……” 唐祈连忙转过头看向陆安歌:“媳妇儿你怎么了?” “没事儿。”陆安歌此时腹中突然席卷而来的痛意,叫她不自觉的扶住了一旁的桃树枝子,面上却是尽可能的表现出自己的无恙,半笑道:“你快去,我在这儿等着你。” 唐祈定定的瞧了陆安歌一眼,笑了笑不以为它,调头就往那合欢树边上跑了过去。唐祈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回来时,看见的却是早软倒在地上,已然有些费力的靠着身后的树桩的陆安歌。 陆安歌瞧着唐祈来了,半睁半闭着眼睛,微微扬起已然苍白无力的嘴角冲着唐祈笑了笑:“回来了……” “媳妇儿!”唐祈微微一愣,脸色霎时间苍白。 “就是有些累了,方下来坐坐。你去了好久。是又被什么姑娘问路还是说话的,绊住脚了?”陆安歌强撑着精神,玩笑着开口:“合欢花呢?找来了没有?” 唐祈上下看了看陆安歌,见她只是脸色不大好的样子,连忙说道:“媳妇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看大夫去。” “我都说了没事儿。”陆安歌瞪了唐祈一眼伸了手,固执道:“合欢花,给我。” 唐祈怔怔的点了点头,连忙将合在手中的合欢花放在陆安歌掌中:“给你……” “唐祈,再把我上回给你绣的那个荷包给我。” 唐祈指尖有些发抖将腰间的荷包摘了下来递了过去。 “原先是想给你塞些香进去的,我记得你总喜欢那些个东西,弄的香喷喷的也不知道是想勾搭哪家的姑娘。但是现下没法儿。不过我觉着这个也是好的。唐祈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会儿一块儿在老宅子那边,玩新郎新娘的游戏的时候,就爱拿这个撒在跟前儿,铺路。我记得我那会儿就单盖着块儿帕子,顺着那撒了合欢花的路上走。”陆安歌攥着手中的荷包将合欢花塞了进去,强撑着气力将荷包系了结:“哎唐祈,你还想着我那帕子上的小黄花吗?那是我娘亲手给我绣的。是我的第一块儿帕子。我娘说,有教养的女孩子家,随身都要带块儿帕子的。” “哎,唐祈,你想什么呢?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陆安歌看向唐祈紧张的看着自己,忍不住蹙了眉头。 唐祈苍白着脸色掩饰不住的恐惧,转而看向陆安歌:“媳妇儿,你到底怎么了……” 陆安歌还不等唐祈说完,有些冰凉的掌心附上他的,咕哝道:“我跟你说话,你且听着。我都说了没事儿。就是有些累了。这是女人家的事儿,你不懂。不要瞎操心。” 唐祈微微一愣,点了点头顺势抓住陆安歌的手:“嗯。” “唐祈,那会儿,是你拿着合欢花,在前头洒来着吧?”陆安歌暗自咬了咬牙,腹中渐渐开始有些赘赘的,让她有些底气不足。 “我是轿夫,专就做这个的,没旁的事儿。”唐祈仰头自顾自的说着,再低下头对上陆安歌的眼时,此时的陆安歌亦是如常一般笑对着他。委屈道:“媳妇儿,我没当过新郎官儿,你从来就没选过我。” “我怎么没选过你?”陆安歌有些不太耐烦的样子,从未经历过的疼痛让她不自觉的攥紧了手。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中,却也不及此时腹中半分:“我这辈子,唯一那么一回当真成亲,选的不就是你吗?” “这倒是。”唐祈想了想笑了开来。 “唐祈,你要记着,我跟着你呢。”陆安歌下身伴随着渐渐有些麻木的疼痛,一股热流,让她说话的声音显得急促了许多,像是有太多的话来不及说,紧着要在当下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干净似的:“你往哪儿走,你把合欢花撒在哪儿,我都瞧着,一步不差的跟着你呢。没落下过。” 唐祈怔了怔,隐约感觉到陆安歌的异样。想要将她扳过来瞧瞧时,陆安歌却攥着他的手,死死地不叫他动。 “唐祈。”陆安歌握着唐祈的手,气力大的指尖几乎凹了进去:“你那会儿总跟我说,陆安歌,你扯着我点儿衣服后摆,跟着我,这样你就摔不着了。摔着了你也往我身上摔,我替你等着,摔不疼你。是不是?” “嗯……” 陆安歌的气息显然不稳,声音也跟着小了许多。当下,陆安歌方才转过头看向唐祈。面色苍白的像纸一般,额头上都是汗。她深深吸了口气儿,定定的看着唐祈轻声道:“可是唐祈,我还跟着你呢。你往哪儿走,我就往哪儿走。这回,我不说什么了,就指着你了。你看清跟前儿的路,别走错了。嗯?” 此时此刻的陆安歌,难得一身素色的衣裳。却因此,下摆的嫩黄色混着鲜红的血迹渐渐晕染开来的愈发鲜艳。 唐祈瞧着陆安歌的模样儿,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本能的给陆安歌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珠,手足无措的喃喃道:“媳妇儿,你怎么了,怎么了……” 陆安歌当下紧咬着下唇,方才气若游丝的吐出几个字儿来:“唐祈,我疼。” 唐祈当下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陆安歌捂着的肚子,只是一瞬间的怔忡,随即他近乎本能的,连忙抱起陆安歌,却也因为手上不自觉的颤抖,而使他脚下一个踉跄。可他却始终紧紧护着陆安歌,没放开怀里的人:“疼……疼……好,我知道了,我抱你去找大夫。陆安歌你撑着些,我这就抱你去找大夫……” “好,我撑着。等你带我找大夫。”陆安歌此时下腹疼的已然恨不得当即昏厥了过去才好。只是她还是强撑着一口气,略弯了眉眼看着紧绷着一张脸的唐祈,低低道:“唐祈,你应了我的。你说你娶了我,要一辈子对我好,要一辈子陪着我,不能离开我,对不对?” 唐祈没言语,照旧往前头跑着。只是猩红的眼中,几分湿润。和从脸上打落在陆安歌身上的汗珠,似乎是在回应着什么。 陆安歌眉梢微微上扬,眼神渐渐变得木然脱力,继续往下说道:“你还说,若是有一日,我要离开你了。一定要找个理由。类似于你太好了,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之类的……” 陆安歌这般喃喃念叨着,渐渐的有些眼皮子打架的不得不靠在唐祈身上。 “唐祈,我没想到这么疼来着。要是我知道这么疼,我就少喝点儿了。你不知道吧?那药也苦,苦的人舌头都麻了。我第一次喝这么苦的药。比从前你喂给我喝的那些还苦。况且那会儿,你还给我备些糖啊蜜饯果子什么的。我喝这个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都苦到心窝子里了……” “对了,昨儿晚上,那个香,你喜欢吗?我看你比往常睡得久了些。安稳得很呢。” “唐祈,我有些累了。你且找着大夫吧。这药劲儿可大了,你告诉大夫,喝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让他别瞎忙活。什么要大人要孩子的。当然是要大人……” “你记得叫他,没得一惊一乍的,再给我开那么多药。你也别凭着人家说多少,急了就拿多少,人家看你有钱,尽宰你了……” “哦,咱们家的钱,在房门口那个五斗柜子的第二层。你衣裳底下。我放的好好儿的,你别给我翻乱了。不然我还得收拾……” “唐祈,不着急,你慢些走,我等着你……” 陆安歌就这么不甘心的半睁着眼睛,直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絮絮的说完那些未尽之言,终是昏厥了过去。她没听见唐祈低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时,喘着粗气柔声安慰她的话儿。 “媳妇儿,有我呢,你别怕,你别怕……” 不远处,一身粉红色儿长袍的的男子身旁,立了个青绿色衣裳的女孩儿。女孩儿约莫比男子矮上半个头的样子,年岁也要轻些。 “师傅,我不懂。”女孩儿微微眯着略有些泛红了的眼,轻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