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自家人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用同样的方法忽悠完整个南海敖氏后,到了晚上,敖灼便揣着南海龙后亲自下厨给她做的点心,找了一块突出海面的巨礁,盘腿一坐,只等敖氏旗下第一天团开唱。
“好阿灼,真的不要我们陪么?”
南海一众兄姐虽然听惯了鲛人唱晚,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但西海小妹妹难得过来,他们自然是乐意作陪的。
结果仍然被敖灼笑眯眯地忽悠走了。
“我偶尔也是有些心事,要一个人想想的呀。”
一个人独享天团演唱会的快乐有谁懂?有谁懂!
这魔头平日里一贯作威作福,鲜少露出这么柔软的姿态。彼时月华如水,海面之上流光万里,而她恰在波光流转处,突然歪头一笑时,竟让南海龙子龙女个个都捂了心口,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反、反正是在自家地盘上,总不会出事的,阿灼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呆着吧。
南海兄姐掩面败退。
敖灼便一连三晚,夜夜不落地去听鲛人歌唱。
她只知道鲛人破水而出,披着满身月光,浅吟低唱宛如仙乐是怎样美轮美奂的仙境,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容色无双的小姑娘,看似乖乖巧巧地在礁石上坐成一团,无声倾听,曲终时顶着一张认真的小脸鼓掌的样子,被鲛人一族看在眼中,又会是怎样的一副画卷。
即便尚未长成,也美到不可再得。
到第三天夜里,便有鲛人族的少年游到礁石下,睁着一双如水般清透的眼眸,将一串光华温润的珠链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奉给她。
“泪凝珠?”
自小被天材地宝供养长大的西海魔头俯下身,一眼便认出了这东西,便笑着问:“要送给我啊?”
人身鱼尾的少年怯生生地点头,看着她的眼睛里是不染纤尘的喜爱与敬慕。
鲛人一族世代居于南海,受敖钦庇佑。因他们一族不擅争斗,便自愿为南海敖氏夜夜唱晚,戍守不歇,也能为南海水族在睡梦之中温养神识。一旦歌声有异或者中断,便是足以惊动整个南海的示警。
除此之外,鲛人落泪成珠,饱含这一族的清澈灵气,情感越是至纯便越是功效巨大,如同他们的歌声一样,乃是温养神识的不二灵宝。
这少年未必知道敖灼是谁,但看她在南海好似自家一般快活,猜也能猜到她同样是一尾敖氏真龙了。这时为她送上泪凝珠,便是深受敖氏恩德的水族在向主君见礼。
以泪凝珠,竭诚敬献。
小小的龙女垂眸看着鲛人少年,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也不用法术隔空取物,反而自己弯下了腰,向海水之中的少年伸出了手,要亲自从他掌中取走那串珠链。
少年的眼眸如同被一瞬点亮的星辰,努力把手臂抬得更高些。
此夜明月横空,繁星浩瀚,粼光跃动的南海之上,伴随着这世间最为动听的鲛人歌喉,尚在稚龄的龙主正要接受麾下水族的心意。
“多谢你了。”
可她这一句道谢还没有落进海水,远处便抢先传来一道重物落水声,激荡的灵气与血腥气惊吓到了附近吟唱的鲛人,下意识地发出惊呼,原本悠扬的歌声便突然中断了。
礁石下的少年匆忙回首,哪怕只是一个上半身的背影,也让敖灼看出了满满的慌乱。
甚至不止是他。
在歌声中断的那一刻,少年便模糊感知到整个南海都为之一滞,紧接着便有数道磅礴的灵力自海底深处的龙宫升起,呼吸之间便直逼海面而来,仿佛是一条将将陷入浅眠的巨龙重新睁开眼眸,正要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长吟。
“无碍。”
然而,赶在南海敖氏现身之前,鲛人少年便先听到了一道声音,清脆得犹带稚嫩,短短两字却被浑厚灵力送遍了南海的每一个角落,及时安抚住正要有所动作的水族将士。
“只是有贵客远道而来,我去招待就是。”
少年只觉手中乍然一空,他怔怔抬眼,看见的便是一道急速远去的天火,带着那串他泪水凝成的珠链一起划破夜空。
漂亮得不像话的龙女,反应同样快得不像话,泪凝珠刚刚被套进她的左腕,都不等晃上一晃,敖灼已经指尖一抬,那具还来不及沉底的凤凰真身便立刻升出水面。
海水如瀑滴落,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的凤子把视线投向身边的龙女,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已然失焦,可敖灼不知为何就是看懂了他的眼神。
藏起我,不要让别人找到我。
那个眼神全然没有示弱的意思,明明应该是危难之际的求救,他却是十足的不卑不亢,仿佛笃定了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敖灼甚至觉得,不过一面之缘而已,意安那双昏昏沉沉的眼眸却好像已经认出了她。
“啧啧。”
西海小魔头站定在水面上,绕着终于陷入昏迷的赤翼凤凰走了两圈,顺手还拨了拨人家金灿灿的翎羽,许久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在心底无声念了一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还不等她这边想办法找回场子,自己就先一步掉进她老敖家的底盘了。
您这到底是送货还是送锅上门啊,意安大人?
西海小魔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可是在匆匆赶到的敖钦眼中,他只看见自家侄女救起了落入南海的凤凰,一边把人抬进龙宫,一边也不用他追问,便主动交代了与意安相识的经过,略过瞿如鸟想拿她加餐一事不提,只说自己途中偶遇一人,彼此看破真身后,才知道这是丹穴山的凤子。
“伯父,他不能在南海出事。”
白日里还在撒娇卖乖的小祖宗,仰着头看向敖钦的时候,眼底却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不过,先不要传信凤族。”
后一句是对着南海大太子说的,直把她这个正要送出传音符的兄长说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为何?”
意安之于凤族有多重要,与敖灼在龙族的地位也相差无几了。大太子只要试想一下,西海小妹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重伤,便很能与凤族长老感同身受,于是没有多想地便要向丹穴山传信。
但阿灼为何要阻止他?
因为这是来自意安本安的眼神密码,别问,问就是老子也不想这么善解人意。
“因为他昏迷前就是这么求我的,态度可诚恳了。”
敖钦低头看了一眼侄女,露出显而易见的鼓励之色,小祖宗接收到了,便继续道:“而且,他是被天雷所伤。”
“那又如何”南海大太子纳闷的反问还没有说完便卡住了,他猝然转头,看向被敖灼强行化出人身的意安,面上一下子便有些难看起来,“不对,他是凤族嫡系,修至巅峰也不必经受天劫,为何会身中天雷”
龙凤二族背负天命,世世代代不得摆脱,却也子子孙孙生就神格,无须渡劫也能成为天道认可的神仙。
这也就是说,意安如此情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有哪路大能看他不顺眼,冒着被凤族追杀至死的危险,唤来天雷重伤意安二嘛
西海小魔头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
二,便是这位凤子大人自己造的孽,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竟能引致天降劫雷。
不管是哪一种,在他落入南海的那一刻,身为此地主人的敖氏就无法置身事外了还是那句话,一族之中越是不容有失的存在,便越是容易引发祸端,敖灼如是,意安自然也如是。
这不是说凤族会在情况未明的时候便与敖氏撕破脸皮,而是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敖氏当然要占据有利位置,先把事情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反正也死不了,凤凰么,最是耐打了。”
敖灼故意探头探脑地打量了意安好一会,竟是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南海龙王一见她这神情就直觉不对,刚要让她稍安勿躁,便见小祖宗突然捏出一道法诀,清正灵力被径直打入凤子的体内。
“好了。”小祖宗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等他明天醒来,咱们找他问清楚不就得了,只耽搁一晚,出不了大事。”
“”
南海龙王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地跟着拍了拍小侄女的头顶:“不要随随便便就替人疗伤!”
源自祖龙的真元何其珍贵,你自己那颗小龙珠还靠它撑着呢!
西海红龙却只是双手护着头顶,不满地叫起来:“伯父,不要拍人家长角的地方啦!”
被拍了龙角的小魔头更加不高兴了。
于是第二日清早,意安果然如她所说的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感觉自己的头顶被人敲了一下,顿了顿,又敲了一下。
凤子大人:?
“敖三公主做什么?”
他将将清醒,嗓音很是低哑,远没有初见那日的清朗。
敖灼便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自然是替太子殿下疗伤。”
完全枉顾自家伯父的劝诫,小祖宗第三次敲下来,便当真有一道灵力被送入丹穴凤子的体内。
敖灼自以为糊弄得很得当,没想到一板一眼的凤子前脚道谢,后脚便又问了一句:“先前两次所为何来?”
“在找穴位。”
“是么。”片刻后,凤子好心道,“若是要自头顶灌入灵力,以百会穴为最佳,此穴贯达全身,可助灵力游走”
被迫开始听课的敖灼:???
老子又不是来跟你学医的!
虽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远没有他们日后一言不合就出手的动静大,但俗话说见微知著,西海龙女与丹穴凤子究竟有多相处不来,在他们相识以后的短短几天之内便暴露无遗了。
倒是敖钦挺喜欢这位凤子。
意安清醒后,便把瞿如鸟曾经攻击敖灼的事如实相告了,言道自己用了三天规劝那犯事的鸟族。无奈瞿如是天生猛禽,最是凶残不过,虽说它第一次想要杀人果腹就碰上了敖灼,可一旦起了杀心,它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就此改邪归正。
意安便决意降下天雷,废去瞿如的全部灵力,让它从头再来。
“是我轻敌,没想到它能挣扎至此,一时不察,竟被它拖着一起受了天雷,还被那瞿如趁机跑了。追逃途中力有不支,竟落入了南海。”
堪称是自作自受的凤子,却承认得相当坦然:“让龙王见笑了。”
敖清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还宽慰道:“太子成年不久,能有如此心胸已是难得。”
龙凤二族万载同袍,交情深厚,如今意安已经给出了说法,听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破绽至少是把敖氏摘出去了。南海龙王相不相信另说,总之面上是不会让他难堪的,反而甚是宽容地不再追问,只让意安留下来安心养伤。
丹穴凤子便暂居南海龙宫。
至于敖灼,当然只有比他更自在的份儿。她是四海敖氏的活宝贝,无论住在哪座龙宫都跟自己家一样,如何闹腾亲爹便也如何闹腾伯父,绝没有半点的厚此薄彼。
南海龙王便很是领会了自家三弟的痛苦与快乐。
“该不会就是因为这样,老三才迟迟不来接走阿灼吧”
看着坐在他怀中,已经给他的长须编出十几条小辫子的小红龙,敖钦觉得自己顿悟了。
这何止是小祖宗?
祖龙复生都未必有她能折腾!
起码祖龙不会给敖钦编辫子!
南海龙王顶着一下巴的麻花辫,面对龙后和儿女个个憋笑的脸,只觉自己威严扫地。
丹穴凤子却很直言不讳:“三公主是恃宠而骄。”
先前提过,鲛人一族的灵力有温养神识的功效。意安遭遇天雷,识海受损,南海族医便建议他可以试试月下打坐,伴着鲛人的歌声,能事半功倍也未可知。
凤子殿下从善如流。
但很难说是眼光一致还是命中犯冲,偌大一个西海,大小岛屿与礁石不可计数,他却偏偏挑中了敖灼的专属坐席。
关键是,霸道的敖氏小祖宗也不可能主动退让啊!
迟来一步的龙女看着已经入定的凤子,冷笑一声,便自顾自地在另一边坐下,翻出糕点果盘继续享受鲛人天团演唱会。中途,送她泪凝珠的少年又游了过来,看到意安,便露出了有些迟疑的样子。
“没关系,我们不要理他。”
敖灼深深地俯下腰,腕上的珠链顺势下滑。她把新鲜出炉的点心递给那鲛人少年:“你能吃这些东西么?能吃就尝尝看。”
少年便开开心心地接过了。
待到天色将明,鲛人一族重新潜入深海,坐了一夜的敖灼刚要伸个懒腰,便听见身旁安静了一整晚的凤子突然开口:“你待水族很好。”
“那是自然。”
他出声得很突兀,敖灼却没有一点意外,只是把懒腰伸完了,才慢吞吞地回道:“四海如一,他们都可以算作是我的麾下,我理当要照拂好了。”
意安便又不说话了。
敖灼夜夜来此听曲,他便夜夜来此打坐,两个人没怎么说过话,中间隔开的距离就如同楚河汉界,虽然互不打扰,却又仿佛各自陈兵列阵,悄无声息地对峙着。
直到凤子即将离开南海的前一夜,他在鲛人温柔的曲调中睁开眼睛,第一次中途便停了打坐,转而看向捧着糕点的龙女。
他疗伤用了月余,敖灼便吃了月余的点心,没有一晚重样。
意安便说,她这是恃宠而骄。
敖氏小祖宗就光明正大地翻了个白眼:“是又如何?”
管得可真宽,住海里的是他们老敖家,可不是你们丹穴山!
“有得有失,有取也要有还。”
凤子望着身边的龙女,眼眸深邃得异常,仿佛是透过她看见了一场浩大的湮灭,又像是在她身上寻觅到了什么问题的答案:“三公主想要用什么回报?”
“这还不简单?”
小祖宗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嘴里的东西,这才侧过身子,在意安幽深的目光里弯了弯唇角,昂着头,尚且稚嫩的面容上倏忽涌出了笔墨难书的纵狂,偏又裹满着难以形容的温柔。
“我有什么,便还什么。”
自敖灼降生以来,便是被亲长兄姐捧在掌心娇惯的明珠,未曾受过一丝半点的委屈。
她是龙族齐心合力好不容易养大的小祖宗。
若是有朝一日,养她爱她的四海大难临头,须得舍出一个敖灼才能换取众人平安
“我才不为什么天下苍生,什么三界生灵。便是要死,也要为了值得的人去死。”
捧着满手糕点的龙女,一字一句地告诉身边的凤子:“心甘情愿,才叫值得。”
她这一句出口,意安清冽的眉目便霎时一凝。
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头几乎皱成了结,同样一字一句地评价:“狭隘自私。”
敖灼兜头就把盘子扔了过去!
于是那一晚的鲛人唱晚又被打断了。
因为忍耐多时的西海龙女终于发作,在凤子完全伤愈之后,赶在他离开南海之前,不管不顾地与他打了一场。
要不是南海龙王见机得快,一把抱住了自家侄女,兴许她能一路把意安追杀回丹穴山老巢!
“祖宗,我叫你一声小祖宗行了吧。”
敖钦手忙脚乱地把西海小魔头摁在怀里:“你二人都年岁尚轻,来日方长着呢,就算要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实在不行,改日伯父陪你去丹穴山行不行?乖了乖了啊。”
但彼时只顾着安抚小祖宗的敖钦万万没有想到,等到重逢意安之时,便不再是丹穴山了。
三界皆知,凤子意安第一次出山历练,便单枪匹马杀进了酆都城,力镇万鬼,十殿阎罗无不服膺,尊其为主,后又得天帝敕封,号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