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杨戬再次睁眼时，天已破晓。张开手一看，母亲所化的灵石还在，他放下心来，还以为昨晚都是一场梦呢！　　出玉虚洞，四下寻找，没见到嫦娥的身影。摸摸怀里，玉坠也不见了。她果然走了，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可是，他又怎么能要求她留下呢！　　杨戬沉步走到绿萼梅花树下，折下一枝绿萼，脑海中浮现那个璇旎的梦。又想起，当年桃花节上三妹替他折的那束桃花，如果，她现出原身，他会不会把桃花交到她手上呢？　　月夜凝望，那个飘渺的身影，莫名挂怀。她一直都在他心里。如今，她来到他的身边，不再如天上明月那般遥远。真想留住她的脚步，与她长相伴。　　杨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身后有人唤他。“杨戬。”　　声音如山间清泉，九分疏离，却有一分温柔，是她的声音，杨戬不可置信地回头。不染纤尘，淡淡浅浅，是她。她还未走么！九分欣喜，却夹着一分苦涩。她总是要走的。　　“你去哪里啦？”话脱口而出，杨戬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他的言辞该委婉些。　　她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然后语气平常道，“我送龙三公主下山。”　　“龙三走啦。”他偏开了头，语气尽量伤感些，但嘴角那丝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龙三不在，她没有可托付的人了……　　嫦娥走近他身边，“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话中满是担心。　　戳中伤处，杨戬眼神越发幽深，他涩苦出声，“把母亲送到父亲身边，让母亲入土为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随你一起。”闻言，杨戬诧异看嫦娥，她望着远山，神色哀苦，眼里泪光闪闪。这让他想起，月下抚琴的瑶姬，蹙眉颔首，指间琴音总是如慕如诉，不尽凄凉。　　杨戬收回思绪，吸一大口气，问，“你与我母亲……”　　“没有瑶姬，就没有今天的嫦娥。”嫦娥泪眼朦胧，好像通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不知是何缘故，杨戬心里发堵。又听嫦娥继续道，“没有瑶姬的嫦娥，孤魂野鬼一般。”　　“不。”杨戬喘不过气来，大喊出声。　　嫦娥偏头看他，杨戬深吸一口气，待气息平稳下来，他尽力扯出丝微笑，安慰她道，“总会有一个人愿意……你不会一个人。”　　看着杨戬的眼睛，嫦娥怔忪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不会相信，杨戬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他在心底疑惑无比地问。　　“不像嫦娥，你至少还有你三妹，别放弃。”　　嫦娥不会信他，他说什么都没用。杨戬心里堵得厉害，怏怏不快地回答，“我知道。”　　嫦娥走后，杨戬折断手里那支绿萼，弃于洞外。　　……　　“二哥有事，嫦娥姐姐也有事。”三圣母的心悬了起来，平静之后，恐怕就是暴风骤雨了。　　“你二哥和嫦娥仙子相互为伴，也许不会那么糟糕。”三圣母的关心则乱，刘彦昌则比较客观。　　……　　次日，杨戬拜别师祖师叔们，带着嫦娥一起下了山。其间，元始天尊，十二位师叔皆有意无意地提起嫦娥，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想从他这里打探些什么，让他疑惑的同时，又很不舒服。嫦娥有什么不同。　　走进一片荒山野地，杨戬的步伐异常沉重。趋步于两个土包木碑前，杨戬屈膝跪下，磕头一拜，头点地，虔诚忏悔，久久不能起身。　　嫦娥替他点上一对香烛，青烟缭绕直达中空，望杨天佑和杨震黄泉下有知。　　拜祭完父亲大哥，杨戬就在父亲的坟旁边用手挖坑。父亲和母亲生前恩爱，让他们死后团聚，是他这个做儿子得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恍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凄风苦雨夜，他也是这样，一捧一捧泥土，亲手挖坑，用偷来两张草席把血肉模糊的父亲大哥包好，草草下葬。心情之惨淡，难以言说。　　家变之后，部落里的人都把他们兄妹视为瘟神妖魔鬼怪，赶了出去，还把父亲大哥的遗体弃之荒野。如果不是他去得早，恐怕早已被野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往日常走动的亲戚，左邻右舍也尽皆翻脸，他们兄妹走投无路，无奈才住到山上去的。　　再想想母亲父亲在世，为他们做了多少好事，死后，他们连为他们收尸送葬都不愿意，真是让人心寒。　　那时，无论再怎样困难，瑶姬还好地活着，他们兄妹至少还有希望。可是现在，瑶姬也死了，他只有认为是玉帝拆散了他们一家，逼死他母亲，恨玉帝，让仇恨支持他活着。这个事实，要如何让杨莲面对，他真的不知道。　　可是，他心里很清楚，玉帝没杀瑶姬，金乌也没杀瑶姬，是他自己逼死了瑶姬。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坑挖好之后，杨戬将瑶姬死后所化的灵石埋进去，覆土，立碑。嫦娥一施法，两人就披上了麻戴上了孝，嫦娥杨戬插上香烛，摆上一应祭拜用品。准备完后，两人跪在瑶姬面前，齐齐拜了三拜，各自在心里吊唁。　　……　　“如果，我也在就好了！”三圣母心里不好受。“我到底错过了多少。”　　“那时你修炼到了关键时刻，怕你功亏一篑，所以嫦娥，女娲娘娘都瞒着你，你二哥也不敢来见你。不要自责，这一切，你并不知道呀！”刘彦昌安慰三圣母。　　“你不知道，知道母亲死了之后，我第一个恨是我二哥。我那么努力的修炼，就是为了救出母亲，想要一家团聚。可恨我资质有限。但是，二哥劈桃山，母亲一死，我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理智告诉我，二哥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也非常痛苦难受。可是暗暗地，我却忍不住恨他。所以，他对我的付出，都成了天经地义，我一直在向他索求补偿。其实，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妹妹。”在嫦娥这阴暗的小屋，三圣母说出她心底最阴暗的一面。“杨莲不配做杨戬的妹妹。”自我揭露一个最难堪的事实。　　刘彦昌为之沉默。他知道，杨戬永远不会怪杨莲。但说了也没用，只会让杨莲更加内疚自责。　　说完，平静下来，杨莲看刘彦昌，以为他会看不起她。没想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轻视，只有沉痛。杨莲一直都以为，她是高贵善良美丽的仙女，刘彦昌才倾心于她。她也享受着，她在刘彦昌心里这种形象。她一直以为刘彦昌的幻梦破灭，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突然发现，她爱的只是刘彦昌对她的认同与追捧，以及刘彦昌给她一个家的美梦，从来不是刘彦昌这个人。　　认真想来，刘彦昌这个人……尽管，他没有她二哥那样铮铮铁骨，可是，他也是有骨气的。娶张小姐，受上门女婿的气，自己养活不了亲生骨肉过继给别人，这也是种奇耻大辱。他是举人，受人敬重，在镇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商贾末流，他根本看不上。达官权贵，他屡次科举落第，最恨的就是那群结党营私的达官显贵。　　三圣母总觉得他是那种迂腐，清高自守，宁愿带着沉香饿死，也不会妥协的人才对。　　“水镜里看到了一切，但我心里还是有疑问。娶张小姐，把沉香过继给刘员外，不像是你能做出的事。”三圣母试探道。　　“三娘……”没想到，三圣母对他还有些信任。刘彦昌唏嘘良久，只是道，“是我对不起你。”　　“张小姐，她比我更体贴你吗？”三圣母又问。　　“不，如果她真的体贴，就不会让我把沉香送人了。那可是割我的心头肉啊！”刘彦昌恨声道。　　“你是举人，每年都有朝廷束银，还有个灯笼铺，再怎么说，带着沉香，糊口也勉强了吧！不是因为穷得没办法了，难道真是贪她家资产，才娶她的。”三圣母一一分析，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　　三圣母这么一说，刘彦昌自己也糊涂了。娶一个富家千金，得她家万贯家财，却要把儿子送人，还要里外受气。带着沉香，虽然清贫，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过得不容易，但是虽苦犹甜啊！让他选，他肯定选后者。　　当时，他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所有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才那样做的。正苦苦在脑海里搜寻那段记忆，突然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突然塞进了他的脑海里，太过拥挤，他头痛欲裂。　　接着，一幕幕，他都看清了。那是他与杨莲分别的第三年，他带着沉香辗转回到了刘家村，他开了家灯笼铺，糊灯笼卖灯笼。刚刚起业之时，生意惨淡，沉香和他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如此经营了三个月，生意还是不见有起色。眼见着三岁的小沉香饿肚子，他心急如焚，自责不已。　　县里有个刘太公，做过大官，老来衣锦还乡。他膝下无子，又看沉香乖巧，就要他把沉香过继过去给他当儿子。刘彦昌当然不愿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谁又舍得送人呢？　　这县里就数张家最殷实。张家有一张小姐，三十未嫁，张员外欲为她招赘一个女婿。那张员外一眼就相中了刘家村的举子，刘彦昌。张家小姐三十岁都没找到婆家，也着急，看刘彦昌有些人才，还是举人，就不管他如何落魄潦倒了，也是有意嫁给他。　　这张小姐刁蛮任性，时常仗势欺人，对穷人更是刻薄。他母亲刘氏未死之时，曾受张小姐嘲讽。说她母亲，没钱还要什么状元公儿子，痴心妄想。刘氏生前最恨的就是这张家小姐。　　这张小姐，就算再有钱，他又如何娶得？娶了她，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母亲吗？　　他这两边一拒绝，就得罪了县里两大望族，张家和刘家。天降横祸，刘彦昌辛苦经营的灯笼铺莫名被砸，第二天又有官差来封了他的灯笼铺。他申诉无门，没有生计，雪上加霜，他和小沉香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　　本来，刘彦昌打算带着沉香再次背井离乡的。这当头，二郎神出现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俩一见面就打了场架。抓走他的妻子，破坏他一家幸福，害沉香没有母亲就是他，刘彦昌真的恨他入骨。　　二郎神真的被他惹怒，他揍他，一拳重过一拳。他被他打倒在地，无法起身，二郎神的拳头还在落下，想到他一死，沉香就要孤苦无依了，他向他求了饶。　　二郎神笑他软骨头。为了沉香，他忍。　　笑完之后，二郎神却亲手把他扶了起来，还用法力为他治了伤。他当时受宠若惊。　　二郎神在他的灯笼铺里，寻了个位置坐下，让他也坐。　　真与传说中的二郎神面对面坐着，他心里不无紧张。二郎神问他，当初娶他三妹之时，可想到今日的后果。　　他答，当时只想，就算自己灰飞烟灭也要和三圣母在一起，没想到，最终受难的却是三圣母和沉香。　　二郎神又问他，可想过救出三圣母？　　他咬牙切齿地说，想，当然想，做梦都在想。可是，抓走三圣母的是天上的神仙，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办法。　　二郎神失望道，所以你怯懦了，我妹妹真是看错了人。　　他自卑地垂下了头，二郎神的话，他无法反驳，是他没有出息。　　二郎神看了他一会儿，又说，也是，就算是神都拿天条没办法，更何况是你。既然不能拥有，你愿不愿意放弃，给三圣母，沉香，你，还有我一条出路。　　实话告诉你，这事，我还没有上报天庭，只要你让三圣母死心。只要她向我认个错，我就可以放她出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你和沉香，我保你们一世平安富贵如何？　　二郎神见他有所犹豫，便不屑冷笑道，为了那点私情，就忍心让三圣母受尽折磨，你所谓的爱情，不过如此。　　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一切由我开始，就由我来结束吧！你带三圣母来，我会娶张家小姐，还会把沉香过继给刘家。告诉她，刘彦昌背叛了她。但是，事后，你帮我解决张家和刘家的麻烦，我不娶张家小姐，沉香也要回到我身边，我要带着沉香，平平静静地在这刘家村生活。　　二郎神犹豫了好一会儿，说，本来我是要把沉香带到天上去生活的。现在，你就好好教导沉香，别让我失望。到底是答应他了。　　二郎神带三圣母来找刘彦昌正好赶上这场大戏开演。喜房内，红烛高燃，刘彦昌大红喜袍加身，与凤冠霞帔的张小姐软语温存，说了三圣母好些坏话，哄得张小姐心花怒放。　　三圣母亲眼看见刘彦昌另娶他人，才过去了三年，就一点都不念和她的夫妻之情了。她舍弃一生的幸福，只换得刘彦昌对她三年的忠贞。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　　二郎神带三圣母走后，刘彦昌与张小姐周旋一番，才得以脱身出去找二郎神。　　二郎神从刘员外家抱回了沉香，在灯笼铺等他。如果刘彦昌没来，他还是会把沉香带回天上。　　刘彦昌如约而至，二郎神有些失落，更多的是宽慰，按约定，他把沉香郑重交到他手上，再次叮嘱他，好好照顾沉香。　　三圣母也在，可是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他抱着沉香，拉着三圣母的手，哭了好久好久。最后一狠心，他还是让二郎神把三圣母带走了。他以为，他与三圣母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　　那晚，他和二郎神借着农家浊酒，大喝一场，他觉得二郎神这个大舅子不是那么坏。后来，二郎神抹去刘家村所有人的记忆。　　原来，这一切都是二郎神和他事先约好的。后来出了差错，三圣母受伤过重，竟不愿醒来，二郎神心疼妹妹，抹去了她那天的记忆。　　二郎神赶来刘家村，把三圣母的事和他一说。没想妻子对他如此深情，他深受感动。但他自己心里明白，虽然这次没娶张小姐，也没有过继沉香，但难保下次，下下次。于是，他下了个决定，请求二郎神让他永远爱着三圣母。　　二郎神虽笑话他，但考虑到妹妹的幸福，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也抹去他这段记忆，留了个意识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爱的人是三圣母。　　想起了一切，刘彦昌一身轻松。　　“刘彦昌，你在想什么？”刘彦昌很久没说一句话，三圣母不太习惯。　　刘彦昌回过神，再看三圣母，满心都是欢喜，他真想立刻和她说，刘彦昌没有背叛杨莲。然而，事情的真相，只有他和二郎神知道，他自己跟三圣母说，更像是狡辩，没有可信度。　　“一些往事，没什么。”刘彦昌敷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