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人的职责,便是除魔卫道,可是却不仅仅要除魔卫道。季竹在这人间行走了很多年,却仍旧看不懂红尘。 就像是那个在寺院门前扫落叶的老僧人,每次都会问季竹:“仙师从何处来,欲往何处?” 季竹每次都答:“从蓬莱山来,往人间去。” 他不记得自己从那座寺院前面经过了多少次,这样的对话发生了多少次,只记得日复一日,那扫地的老僧已经须发皆白。红尘紫陌间,自己的布衣也已经沾满灰尘。终于有一日,再从那座寺院前面经过的时候,扫帚立在墙边,没有人再问他从何出来,往何处去了,落叶纷飞,他一甩衣袖,抖去俗世尘埃,又是那个仙风道骨纤尘不染的季仙师。 季竹走到了一扇熟悉的大门前,那家已经换了主人,那铁画银钩的牌匾还在,大门上的漆却有些斑驳了,想来是年久失修。季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模样,笑颜如花,瞳生秋水。 那个少女,拽着自己的衣袖,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喊着:“师父师父好师父!” 也该回来看看她了。 季竹跃入院中,推开了绣阁的门,见到的却是一副破败的景象,珠帘结网,绣案蒙尘,看起来已经有几年没人打扫过了,出门再看院中,杂草遍地,荷塘也干了,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打理,小院的门也是锁住的,季竹来此,无一次是从门进入,竟没有注意。 “是我考虑不周了。”季竹无奈苦笑:“已经过去这么些年,想来她早已嫁人,怎么还会住在这里。”朱家败落,女儿出嫁便锁了别苑,倒也省了维护房子的开销。 他替朱棠算过命格,中规中矩,虽不是大富大贵,好歹一生衣食无忧,想来此时多半已经膝下儿女成群,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他这个师父。 季竹走到大街上,寻了一个老丈打听起来。 “老丈,劳烦问一下,这朱家的女儿,嫁去何处了?” “朱家……朱家几时有过女儿?”那老丈思索了一会,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朱棠吧?她死了几十年了!” 季竹如遭雷击,险些站立不稳,他离开不过几十年,难道说他离开不久,小棠便夭折了? “你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会知道朱棠?”老丈叹息道:“要说这姑娘,也真是可怜,命好订了一门好亲事,偏偏在大婚那天跟情人私奔了,夫家嫌丢人,退婚了。跑了一年多,回来了,情人也不见影子,走的时候是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回来的时候瘦的不成人样,才多大啊就油尽灯枯的样子,头发都白了一半,听说落过水,还落下个咳血的毛病……朱老爷也是又急又气,罚朱小姐跪祠堂,这朱小姐也是犟,死都不服软,跪了三天三夜,这小姐身子骨弱啊一病不起,没到一年就没啦……” “怎么会这样……小棠,我原以为你会无波无折幸福安康度过这一生的……”季竹喃喃,心中满是悲痛。 到底是仙人,把一切都想的顺应天地,也比不过凡人的世事无常。 这条山路向来少有人行,无主的孤坟让人看了心生凄凉……十年生死两茫茫,季竹却不记得过去多少个十年了。 荒芜的山路上杂草丛生,远处可见一树的红枫,在风沙尘土中飘摇,红的炽烈而绝望,如同泣血。 那孤坟上没有名字,墓门上写了一行字,似乎是有人用手指沾着鲜血写成,此时已经是暗红接近黑色。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小棠啊,你留下这行字,是想让为师伤心的么……”季竹仰天长叹,伸手一点,指尖的金光稍纵即逝,墓门缓缓开启。 朱家毕竟家道衰落,这墓穴虽然外面简单修砌,但里面甚是简陋,除了一具薄棺,几个衣箱,再无他物。普通人家夭折的女儿,大多卷了草席扔去荒山野岭,被野兽啃噬得尸骨都不剩,朱家还为朱棠修了墓,也算是仁至义尽。 凛冽的风进入墓室,吹散了墓穴中陈年的腐朽气息,带起一片浮尘。恍如隔世,或许真的已经隔世。 “小棠,出来吧。”季竹薄唇轻启,清冷的声音中似乎用上了法力,有招魂之效。 薄棺之上,一个瘦弱的身影渐渐浮现,是一名苍白又纤细的少女,泛着微微的莹白色光芒,正是朱棠的魂魄。 朱棠抬起手,似乎不适应外界的光线,在看到打开墓门的那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正是季竹的刹那,这个苍白的魂魄一下子灵动起来:“师父!是你!师父,徒儿终于等到你了!”朱棠欣喜万分。 “对不起,小棠,为师来晚了。”季竹不敢看朱棠的魂魄,别过脸去。 “师父不必道歉,师父是守信之人,不枉徒儿等这数十年,只是徒儿命薄,不能再侍奉师父左右了。”朱棠轻声说道。 “小棠,为师心中有愧……你是一世平安富足的命格,如果不是我出现,你现在应该好好活着子孙满堂了……为师知你三渡蓬莱,设下结界想让你知难而退,没想到害了你……”季竹声音沙哑,低声说道。 朱棠摇摇头,道:“师父请不要这样说,如果没有师父,徒儿这一生便是个字都不识的庸人,又有什么意义。徒儿能再见到师父已经很开心了,至于我渡蓬莱……是我自己不自量力,给师父添麻烦了。”朱棠的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声音虽然听起来很是开心,却微微颤抖。 “是为师思虑不周,到底是欠了你的。你是个好孩子,却无端添了这许多遗憾。”季竹垂下眼帘,风吹起他的一缕发丝,眉梢眼底还是那般清冷神色,一闪而过的却是伤情。 “小棠没什么好遗憾的。”朱棠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父母平安喜乐百岁无忧,哥哥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小棠虽然薄命,想要的,却都得到了。” 季竹何尝不知朱棠这番话中的苦涩?沉声道:“师父来了,有委屈,尽管跟师父说。” “师父还记着小棠,小棠便没有委屈。”朱棠轻轻摇了摇头,魂魄来到季竹身边,怯生生伸出半透明的手指,想像从前一样拉住季竹的袖子。 可是那玉一样苍白的魂魄,却是拉不住任何东西的,朱棠的手指就那样穿过了季竹的衣袖,朱棠瞬间呆滞住,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数十年未见,季竹对这个只有几年师徒缘分的随便认下的徒弟早已觉得陌生,此时又是人鬼殊途,定神看了一会,眼前这个泫然欲涕的少女渐渐和记忆中那个个子不高,喜欢扯着他袖子喊师父的小女孩重合到了一起。 “不哭了。”季竹伸出手,在朱棠的头顶上摸了摸,季竹是修行之人,想要触碰鬼魂,自然也不是难事。 朱棠惊喜地抬起头,眯起眼睛,用额头蹭了蹭季竹的手,喃喃道:“师父……师父,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季竹忽然道:“有一日我在山上,看到一盏河灯不知为何漂到了海上,灯上有一朵海棠花,常开不败,便想到拿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