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两年,人间百态,众生疾苦,都在这红尘中按照命运的轨迹轮转,高高在上的仙人俯视众生,肯垂怜,那便是恩赐。仙人不需要懂这世间,因为他们不属于这世间。 据说海上有座仙山,名唤蓬莱,这蓬莱山之上,有众多以济世救人为己任的仙人,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季仙师,本领尤为高强,一柄飞剑,除魔歼邪,深受爱戴。 一名身材瘦弱布衣少年走到码头上,将头上的斗笠压的低低的,看不清容貌,只是这身体委实太瘦弱了些,仿佛营养不良。 那布衣少年顶着阳光,高声冲船老大发问:“船家,几日出海?”那声音似乎是故意压低,听起来有些沙哑。 那船老大挥着蒲扇,看清了来人,道:“是小朱呀!你怎么还想着出海,上次遇上那么大风浪,太险啦!” 那布衣少年似乎是身体虚弱,有些不适,被这炽烈的阳光晃得有些头晕,咳嗽了几声,勉强打起精神,对船老大道:“船家……我真的必须出海,求您了,再带我一次,多少钱都可以。” 船老大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两次出海,都遇上大浪,上次落水又没有好好养,不要命了不成?” 这少年就是打扮成男装的朱棠,比起两年前似乎苍白瘦弱了不少。她咬了咬嘴唇,她在大婚那日才得了机会逃出来,一路走到海边,就是为了找到季竹,身上所带的银钱所剩无几,这可能是她一生之中唯一的机会了。 只是海上的仙山,哪是普通人那么容易就可以接近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听海边的人说,可以看到云雾缭绕中,仙山的影子,当地人管这种影子叫“蜃”。 可是她几次出海,却连那虚无的影子都不能接近,她看得出,海面上有结界,她想着,哪怕接近了结界也好,接近一点,都是无尽的机会。 架不住朱棠软磨硬泡,船老大出海的时候,还是带上了她。 渔船出海,原本就带着三分凶险,朱棠站在甲板上,单薄的身体似乎受不住海上的风,不住的咳嗽。可是她坚持不进船舱,眺望着,希望在海天一色间,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 船老大走过来,劝导道:“少年人,你身子骨弱,落水有落了病根,这次回去,还是不要再出海了。回去好好养养,还能多活几年。” “谢船家好心……这是,最后一次了。”朱棠垂下眼帘,低声道。 “看哪!是蜃!”有人叫起来。 朱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喜色:“在哪在哪?!” 她踉跄着跑过去,顺着别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远处的海面上,有着一个小小的影子,浮在海面上,像是一座山,云雾缭绕,虚无缥缈。 那便是蓬莱吗?朱棠难掩心中的喜悦,想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可是船无论怎么样都接近不了那座山,始终都隔着海与天的距离。 “放弃吧,年轻人,这是仙人不想让我们接近仙山啊。”船老大劝道。 朱棠顾不得回答船老大,手中一遍一遍结着手印,那是她这些年,唯一学过的术法,可是那海上的禁制太过强大了,她用尽浑身解数也难以撼动半分。 海上的影子,渐渐淡了,蜃要消失了,她苦苦寻找多年的蓬莱,她的师父,就要再一次消失在她的视线中了,她用尽全力也触碰不到一分一毫。 不,这便是她聚聚追寻的结果吗?她不要!她听过太多有关于天命不可违的话了,可是什么才是天命?原本她是个平民家的女儿,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平民,祖上虽然出了个探花郎,但是因文章发迹,又因文章获罪,所以不允许后人再读书。原本她要这样做一个乡野农妇,庸庸碌碌过一生的,可苍天让她遇见了季竹,不管天命有没有注定让她遇见季竹,她都遇到了。 是季竹让她朱棠成了一个读圣贤文章,落春风词笔的人,她读过的书,识过的字,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还有季竹的那柄飞剑,那个求仙访道的世界,又是和凡人不同的,见识到了海的广阔,鱼便不肯屈居于井水,不管天道如何,这便是人心所向。 “折棠捣作胭脂色,覆盏闻得茉莉香。”这是她十三岁那年作的诗句,当时季竹问她,好好的花,为何要折? 因为,因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朱棠向着蜃消失的方向,向海中纵身一跃。 海水将她吞没,海水灌进耳朵,周围的声音都不清楚起来,一点幽光在头顶摇晃,渐渐远去,她不住的下沉,幽深,黑暗,失去了意识,看不见光……她伸出手,向着那个方向……师父……等等我……有那么一瞬间,让朱棠觉得,葬身于此,长眠在季竹生活的地方,也是好的。 朱棠感觉自己在黑暗的深渊中下落了很久,一直没有尽头,直到一束光劈开了梦境,她才猛然惊醒。 那日她跳入茫茫大海,生死一线,被船老大带人用网捞了上去,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也仅仅是保住了命而已。 朱棠躺在床上,看着客栈的天花板,忽然觉得心中烦闷,呕出一口鲜血。她愣住了,良久,取过一面铜镜,看镜中人苍白纤弱,形容枯槁,只有嘴唇上沾着一点鲜血,是她身上仅有的鲜艳色彩,如同一朵盛放的海棠。 九死一生,换来的还是一场空。 朱棠背上了行囊,行走在她来时走过的小路上,只是步法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她走的缓慢,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万水千山,在血和泪中,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绝望。身后是所求,想要回头,就怕回过头来,却已是泪流满面。 朱棠路过一个小镇,赶上了花灯节。荷花灯从河流上游流下来,化作一道道流光,一盏盏都是愿望。集市上张灯结彩,焰火在天空中炸开绚烂的颜色,幼童举着彩纸糊的灯笼跑过,笑得天真烂漫。 满满的人间烟火之气,踏实而温暖。如果此时师父在她的身边,那该有多好。想起季竹,朱棠忍不住微笑,苍白的脸颊上也沾染了一些喜色,整个人都灵动起来。她用最后的钱买了一盏河灯,在上边放了一枝海棠花,顺着水流飘走,喃喃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师父,我却只愿岁岁长相见啊……” “咳咳……”朱棠捂住嘴,可是鲜血还是从指缝溅了出来,落到那朵海棠花上,随着水漂远了。朱棠站起身,用手帕默默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眼神中无悲无喜。 有个小姑娘,笑着从朱棠身边跑过,手中的纸风车迎着风哗啦啦响。朱棠忽然觉得,这个女孩有些像曾经的自己。 “小妹妹。”朱棠叫住那个女孩,道:“你识字吗?想读书吗?” 那女孩回头一笑,颇不以为然,道:“女孩子读书作甚?” 一瞬间朱棠觉得满眼的繁华都离自己远去,抽空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