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周永年去世,温婉还没怎么静下心来做过实验、看过资料。看来“师傅走了,徒弟奋发自强、顶门立户”这种事只发生在虚构的故事里,现实的情况是,领头儿的没了,后面立刻就东走西顾、没精打采起来。 温婉反思自己,重新把工作计划拉出来,要求自己,不管怎么样,每天该做的实验该读的资料该写的论文,都要完成。 一旦真正进入工作,温婉发现,过去沉静的心情竟然好像又回来了。或许真应该听老师的话:“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温婉刚开始读这个专业的时候,并不是真心喜欢,当时只是受周永年形象的蛊惑,再加上“当科学家”的一颗初生牛犊之心,冒冒失失一头扎了进来。后来读得厌烦,也多少次扼疼了自己的手腕子,终究靠着五分要面子、三分倔强、两分灵气坚持了下来。 渐渐地,温婉觉得,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资料上的中文英文,各种表格数据,甚至实验室里常年不散的特殊气味和做实验的白老鼠都亲切起来。尤其是看着距离“真理”似乎又更近了一步,并且知道,这一步或许能给无数人减轻病痛,心里的愉悦是无以复加的。用周永年的话说,是“感受到了医药科学的魅力。” 伸个懒腰,忙了一天了,温婉决定去食堂吃饭,然后接着回实验室看最近落下没读的期刊们。 刷手机,竟然有妈妈的微信,“我回来了,你有空的话,回家吃饭。” 是下午三点多发的。 既然太后召见,那就去吧,温婉拍拍电脑,明天再临幸你。 说是“太后”,温婉觉得,柳旭女士更像妖妃——媚态横生、祸国殃民,还养俩面首那种。 柳絮和温广鸣离婚的时候,温婉被断给了柳旭,温暖则跟着温广鸣。 这么多年过来,其实温婉跟温广鸣的关系更近一点,温暖跟这个亲妈关系就更冷淡了。不能不说,柳女士在当妈这个职业上,没天分。 但那毕竟是亲妈。 温婉打车去本市最有名的糕饼店买了无糖蛋糕,又买了一篮子各式热带水果,才又打车往回走——柳旭住得离着A医大并不远。 堵在晚高峰中,温婉也不着急,出租车司机看温婉拿的东西,“这是出门做客?” 温婉点点头,可不是去自己妈家做客吗? 司机看温婉不爱说话,就扭开电台,“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温婉觉得这个歌词用在自己爹妈身上,不能更贴切。 就说柳女士吧,本是幼儿教师,游西湖的时候被在那里拍外景的著名导演张润发现,获得了她人生第一个角色——《杨柳青青》里面男主角的妹妹柳柳,从此开始了她的演艺之路。 温婉记得小学时在同学家看过一个月历牌,上面都是些女明星,自己的妈不是一月不是二月不是任何一个月,她是封面! 柳女士的美貌在于没有瑕疵,即便你再讨厌她的人,也得承认她漂亮。 虽然她息影多年,现在一些娱乐论坛《八一八·八·九十年代那些老明星》之类的帖子上,柳女士总是贴上有名。下面无数的小年轻回复,“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儿!”“给柳女神打call!”“现在的锥子脸们打马都赶不上,我要舔屏。” 柳女士还有个贴吧,温婉大约十年前进去过,被各种吹捧、YY给吓退了出来。 柳女士对电脑不熟,估计是没见过这些帖子也没进过自己的贴吧,不然……算了,画面太美,温婉不敢想。 温婉进了“荼蘼咖啡馆”,兰经理抬头,绽出个春天般的微笑,“温婉来了?你妈妈在后面等你呢。” 荼蘼咖啡馆是柳旭的产业,但柳旭是甩手掌柜,真正管理的是经理兰香香。兰香香四十岁出头儿,算是柳旭的远房表妹,早些年的时候,兰家受柳家救济,兰香香是柳旭女士的小跟班,这一跟就是小半生。 “你好,兰姨。”温婉打招呼。 温婉对母亲与兰香香之间那相互依赖相互厌烦但又拆不开的塑料姐妹情多少有点了解,觉得这俩人真是emmmm…… 一进后院,恰与母亲的男朋友薛先生走了个对面。 薛先生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是六七十年代流行的正面角色脸,以现在的审美看,则稍显有点土,但他的穿衣打扮弥补了这一缺点,高订的白衬衫、西裤,银扣小牛皮腰带,低调而讲究。 不要以为薛先生长得好看,又找了薄有资产的“老女人”柳旭,就以为人家是吃软饭小白脸,其实人家是投行精英。所以,薛先生对柳女士,绝对是真爱。 温婉管他叫叔,不合适,叫哥,也不合适,所以,很商务地称呼他“薛先生”。 “温婉来了?”与兰姨是一样的招呼语,但显得自然熨帖得多,要不说是精英呢。 温婉点头,“你好,薛先生。” 薛先生与柳旭一起走了五年,一共没与温婉说超过五十句话,倒不是因为继父——虽然还不是,与继女要避讳,而是,温婉没有交流的意愿。这个女孩子就那么温和沉静地看着你,却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拒绝。 “你母亲在屋里。” 温婉再点点头,走进去。 这个院子是温婉外祖家留下的产业,已经被当成风物建筑,不在拆迁之列——事实上,如果想有什么大改动,都得找相关部门审批。 屋里没暖气,但是有壁炉——百年前的玩意,现在还能用。 现在壁炉里就烧着无烟炭,壁炉上面的台子上摆着圆形罐子,罐子里是一大捧红色蔷薇,生机勃勃的。屋里白地毯,白沙发,船木几案,墙上挂着柳女士自己画的“抽象派”,有调调得很。 柳旭坐在离着壁炉不远的摇椅上,身上搭着小毯子,摇椅旁卧着一只三花猫,柳女士正在看一本书。 温婉觉得妈这是英剧看多了,随随便便就cosplay了一把。老太太虽然离开舞台多年,但一颗爱演戏的心始终没变。 温婉走到壁炉前烤火,“您在尼泊尔待得开心吗?” 柳旭点头,“还好吧。” 温婉明白,“还好”的意思就是“棒棒哒”。近几年,没有什么能在妈嘴里落个“很好”了,当然,她的毒舌也走向了含而不露那个层面——柳女士现在是个含蓄的人。 “我给你带了礼物,还有温暖的,你回头带给她。” 温婉点点头。 母女相顾无言,只能听到外面呼呼的寒风声。 柳旭抬眼,看到温婉柔和的侧脸。其实温婉长得和自己很像,除了眼睛。就因为那一双眼睛,整个人看着都不一样了。她跟温广鸣也不像。这脾性要说像谁,倒有点像妈,那个含着银汤匙出生,顶着资产阶级狗崽子名头长大的老太太。 有个死犟的妈,还有个死犟的闺女,柳旭女士想给自己发个表情图:宝宝心里苦啊。 看着温婉不开心的样子,柳旭问:“听说你的老师过去了?” “嗯。” 柳旭沉默了一下,她知道这位周老师对温婉的影响力,甚至还一度怀疑温婉暗恋他,当然后来看出来,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大概相当于过去的师徒? “那——你找新的导师了吗?” 温婉心里有点异样,妈竟然还惦记自己找导师的事,“不计划找了,明年就正式入职了。” “那你还有别的烦心事?” “有个项目——”温婉开了个头儿,就说不下去了,三言两语说不清,妈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更何况两人的意见从来是南辕北辙的,“没事。” 柳旭抬起她一双美目看温婉一眼,缓缓地说,“你啊——别跟你姥姥似的,什么都自己硬扛着,你扛也扛不住,白自己受累,还委屈。现在你们年轻人不是说‘与生命和解’吗?你就缺这么点与生命和解的诚意。” 温婉愣一下,又被柳旭女士这似是而非的道理逗笑了,我已经成了与天斗与地斗与生命斗的圣斗士了吗? 有些事,我倒是想不扛着——但,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