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7、山高水遥(2 / 2)伶香不识人首页

培素对她一肃,浅笑道:“大人,您醒了。”

床上的鹤岚木木的应了一声,然后开始两眼发直,脸上的凌厉再也不见,一手呆呆地抓着帘帐,一只手探到衣服里抓痒,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姑姑,我饿了。”

“睡了一晚当然会饿啦,早膳都已备好了,大人先洗漱吧。”培素笑着把盐递给她,鹤岚打了个哈欠后坐在桌边对着铜镜开始慢慢剔牙。

培素边收拾着屋子边向她报备,“今日前岛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晚市如期进行。今日只有一场家宴,海司神殿带着青阳氏来做客,据悉是两位青阳八脉的主君火凤、蓝凫和青阳氏的少主沧浪,青阳氏来此,海司神殿全员都须恭迎,今夜大房也会过来。”

桌边的小姑娘正专心致志地掰着自己的嘴剔牙,“嗯,知道了……”

她那架势就跟要把嘴卸下来一样,实在是难看得很,培素忍不住道:“大人,用不着剔那么彻底的,偶尔一两次可以,天天如此,牙肉就吃不消了。”但鹤岚还是扯开腮帮子,用嫩柳蘸着银盐,满脸狰狞地一颗一颗剔了过去。“我都习惯惹,剔不干净我不舒糊——”

按照常理,她现在就该跟小祖宗说些女儿家该守的礼度仪容,不说像皇宫里的公主一样笑不露齿、萍波不惊,起码举止大方得体。但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让她睡前把头发拆了,这小祖宗没一次记得,天天起床都这么一副被鸡啄了的样,好在她天生丽质,连头发丝儿都那么完美,无论怎么折腾都光亮如绸,就跟天天养在头油里一样,好看得紧呢。

“大人还是得注意一下的......”她用宝带将鹤岚的长发拢起,好方便她洗漱,然后站在一边细细地打量起小主子来。

鹤岚咕噜咕噜漱着口,盈润的唇随着腮帮子一嘟一嘟,水珠晶莹,尤似添了层蜜。觉察到姑姑的目光不对,她转过去问,“姑姑,你看我干什么?”

培素笑,“在看我们大人,越来越漂亮了。”

她眼睛一眯,转过去不想搭理。

培素也明白,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眼睛一瞄就能看透人的心事,她也不爱遮遮掩掩,索性直言道:“大人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相伴左右了。老夫人传信来,说那位青阳氏的凤君模样、人品、能力都绝佳,大人可以先看看。沧浪凤君出身神界名门,大人也该见识见识真正的君王之仪是何模样,您早点有所依属,帝妃也能早日瞑目。”

鹤岚端起粥喝了一口,“哦。”

培素沉在丹田里的气顿时涌了上来,心里有些急,“大人,您在外闯荡我们必当全力支持,可您不能把心思都放在事业上,您肩上不仅仅有天吴氏,更有泉客氏呀。您已经等了他八千年,他能不能回来您心里最清楚,为什么您就不愿意放过自己呢?您纵是情深,我们泉客氏可还……”

“打住打住,”鹤岚赶紧放下粥碗,用咬到舌头一样的表情看着她,“我怎么就不放过自己了,我老早就跟你说了我已经忘了他啦。”培素一嗤,“大人才没有,我看得出来,您是为了麻痹自己才这么辛苦地工作,不想我看出您内心的委屈。别人不清楚,我心里可跟明镜一样,您别瞧不起上师情傻情痴,您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鹤岚只觉得自己脑门上雷电交加,想说却感到一阵语言的无力。培素乘胜追击,“是吧,是吧,被我说中了吧大人,您就是没忘的了陈墨浓,您就是还想等他。”她蹲下来握住小主子的柔荑,苦着脸又劝起来,“大人呀大人,世上男人还有很多,您何必苦等一个回不来的人。当初您说是自己见识太少,如今您位及权臣,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么多年,您当真都没遇到过一个合眼的吗?炎图远珧不考虑咯,笙伦呢?你们朝夕相处、风雨兼程那么久,又那么多次同甘共苦,日久都还生情呢,您要不和笙伦殿下试试?”

小主子耷拉着脸,像打了霜的茄子。

“大人?”

鹤岚捧起培素的脸,问,“姑姑,我问你,女人嫁人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日后的日子更好过还是更难过呢?”培素想都不想,“当然是为了过更好的日子咯!丈夫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要为妻儿遮风挡雨,这是属于丈夫的责任,你是小娘子,用不着这么拼命的。”她捏捏眼前这认真的小脸,眼里充满说不出的宠爱。

鹤岚却捏住她的耳朵,垮着脸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帮了笙伦多少忙,国中大小事务六成都经过我手,他当甩手掌柜跟炎图出去鬼混,自己惹一身骚回来要我打理不说,我还得替炎图去跟魔尊交代,你还想我跟他在一起,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啊。”

培素一惊,鹤岚手上一紧,捏着她的耳朵继续道,“姑姑,你跟了我也挺久的了吧,怎么现在思想还这么简单得可怕,青阳氏是没事下来玩的么,他们是奉天帝之命下来调查我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天帝要开始对我下手了!让你少看点十方埠的话本子,那里连郡县都不设,你想靠那些书生写的本子玩弄权法,你就是看一辈子,当了官我照样三天就能结果你,你还跟了我这么久,我现在跟你说话都觉得脸皮子羞。而且金龟婿又是这么好钓的吗?你以为谁都是地主家的傻二宝,撅个嘴儿飞个眼儿就嫁啊,我都进化过来了,怎么你还在远古跟猿人抓虱子玩儿啊。”

“当然不是啦大人,但是,”培素的耳朵被她揪着,扭捏道,“但是天帝怎会刻意为难您一个小女子呢,派青阳氏下来只是吓吓您的,不然这说出去多丢人啊。”

“不是你怎么就对天帝那么放心……”她一咬牙,当即住了嘴,她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可培素还是不懂,不懂就不懂吧,再说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匆匆吃完早膳,她换身红衣,外头罩了件乌底绣金的长袍,发髻也懒得梳,插了根玉簪走出去。

阳光明媚,菁华岛上一片草长莺飞。岛上种了大片绿植,各种样式的楼阁错落有致地散落其中。迎风不寒,她背着手慢慢往外走,手里不时点着一把通体莹白的折扇,小巧的金扇坠握在手心。

她垂着头,看上去并不轻松,像有心事。

小家伙们都在前殿打扫,她一人晃晃悠悠地走往相夷殿,木屐在石板上踩得十分清脆,穿过那片樱林,过了桥,就是她临走前住的小四合院。

推门而入,那棵冰肌海棠只剩下零星的花朵,草地上落了一大堆干枯的海棠,黄里发白,一副可怜样。

她进屋,屋里的家具都落上了一层薄灰,她特意吩咐过青杳不要让人打扫这间屋子,这里是专属于他们师徒三人的天地,他们自己会打扫。

但看来他们没有回来。

她打开后窗,让灿烂的阳光透进来,把椅子上的坐垫放到窗口晒晒,抹了一张桌椅,坐下来。

过于简朴的屋子,让满身锦绣的她显得格格不入。鹤岚环顾一圈四周,发现门板底下的缝隙似乎变大了些,阳光照着金亮亮的,隐隐还有些草绿。这地上都还是泥地,家具也都是她那时候自己打的,就板子钉子打一起,没有任何美感。那会儿她刚来北海,伶香十里还连构造都没有,因为一直想寻个安稳,有钱后她便置办了许多房产。但人算不如天算,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变故,反而当初这间最不愿意投资的屋子,却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鹤岚摸着龇牙咧嘴的方桌,桌面裂纹的边角都被磨得光亮,她的手指慢慢划过,却像在自己回忆的包裹上划了道口子,她以为那个包裹很瘪,没什么大不了,可一划,所有的记忆都像泄洪一样涌了出来,怎么收都收不住。

“哟朵朵,你这里还有套房呢,还好你留了一手,不然咱们师徒三个可得流落街头了,真是为师的好徒弟!”“小五,还是你聪明,知道多留几套房产,有你真是太好了。”“喂,你师妹这么聪明,你也好好学着点,一大老爷们靠你师妹养像什么话。”“额?不是呀,花钱的不一直都是师父你么……”“你再讲!我是你师父,花你点钱怎么了,现在花钱你就要向朵朵告状,将来我老了你还不得撺掇朵朵把我直接扔大街上去啊,你这徒弟好毒啊!”“我哪有……”“不听!狡辩!借口!你坏!”“……”

“对不起小五,都是我不好……”“没事没事,幸好只有三本,我一会儿就能对完。”“对不起,都是我打瞌睡……蜡烛够亮吗,再近点吧。”“没事没事,不碍事的,你也别太自责了,谁没算错过账呢。”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好你个旭马!让你算个账都能算错,是不是欠收拾了,你看我不打!你!”“师父你别打师兄——啊啊啊!着火了!”“哇!着火了!呼呼,啊啊啊它怎么更大了!快去拿水快去!”“别!不能拿水,有账本——”

后来她越来越忙,他们也回来得越来越少,岛上的人渐渐多了,他们却越来越难见到了。

“旭马!你回来啦!”“嗯,回来看看你呀。”“太好了旭马!那你可得好好陪我几天!”“额,这恐怕不行了,我回来跟你报个平安就走,师父还在等着我呢。”“啊,旭马……”又或者是,“师父!你回来啦!”“嗯,最近过得咋样啊?”“都好,你放心吧!”“都好就行,那我走了。”“啊,你这就走了吗……”“是啊,你小相公一人在那里苦撑着呢,让我替他来看看你。”“哦……”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她也只是现在闲下来才有时间怅然若失,平日忙得连自己都顾不上,哪还有脑子再去伤怀。

但她现在也过得很风光呀,名利双收,吃喝不愁,还有搞起了清修,这思想造诣看着就上去了,师父知道了一定很惊喜。但高处不胜寒,孤独总是会有些的,学会跟它和解之后,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她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她也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当然,别人最好也别来麻烦她,但是——

“大人!大人!大人不好了!”辰月茯苓飞也似的跑过来,挤进门道,“大房现在就到了,那猪猡婆挺着个肚子吵着要见您,嚣张得不得了。””是呀是呀,您快去看看吧。

鹤岚脑仁隐隐作痛,没好气道,“她要见老子就要去吗,又不是老子把她肚子搞大的,让她自己在外头晾着,丧气东西!”

辰月急得跺脚,“不止呀大人,她还带了许多传单命人在街上发,大肆宣扬今晚有上神专门来给她肚里的儿子赐福,青杳哥哥去拦,结果她当街就撒泼,骂哥哥是丧门克人的狐狸精,围了好多人来看,姑姑已经先赶了过去,大人您也去吧。”

“个狗娘养的!”鹤岚什么都顾不得地就往外跑,眨眼就到了菁华的出口——福临门,大敞的朱红雕花门上盘踞着两条栩栩如生的木龙,见她一来,木龙周身金光大绽,顿时在门上游了起来,对着她竟口吐人言,还又喊又叫:“小骗子小骗子,你今天又要出去啦,爷爷告诉你今日未时雨师会降雨,你可别淋成落汤鸡惨兮兮地回来昂。”“今天风伯也会来,淋不死你也会把你吹飞,哈哈哈哈!……喂,喂,长辈跟你说话呢,死丫头你听到没有啊!喂!”

鹤岚头都没回地拖着木屐往前走,如今正值春天,春雨能淋成什么落汤鸡,她撑伞都嫌麻烦,冬天西北风都没把她吹跑,个春风又算啥。宴河给她找的什么龙岩木神,一点人界常识都没有,仗着会说几句人话成天对她倚老卖老,不是死丫头就是小骗子,商贾之事那能叫骗么,那是计谋!计谋!

她越想越气,停下来对他们大吼一声:“老不死的!老子明天就把你们卸了!”

两条木龙登时一呆,看着她火冒三丈的背影面面相觑。“她怎了?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啊?”

后头堪堪跑来一位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木龙赶紧喊住他,“壹圆爷爷壹圆爷爷,小骗子今日怎了,怎么对我们发这么大火啊?”

壹圆爷爷哦了一声,道,“还能有谁,她那杀千刀的大舅跟大舅嫂呗。人家天神来找朵朵执行任务,她仗着肚皮在街上散播谣言,说天神是专门下来给她孩子赐福的,你说气不气。”

“哦!那难怪了!”

“诶诶先不说啦,我先赶过去控场啦。”

“好嘞,爷爷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