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7、山高水遥(1 / 2)伶香不识人首页

这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是情恨,二是功过。

远处碧天黄土下坐落着梁父蒿里两座大山,漆白的三途河绕过九泉碧落宫,沿河燃烧起一片细长的花海,三途河像一根白红相见的飘带穿山而过,河水倒映着岸边的红花,水里浸着无数高高矮矮的亡灵,鬼官门拿着长鞭悠悠地飘在左岸驱赶着,“魂归梁父,魄归蒿里”,那里便是亡魂们最终的目的地。

对岸一位鬼管忽地抬起了头,毫无血色的脸上赫然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眶,看清对岸的是谁后又默默地垂下首来,见河里阴沉沉的亡灵有些异样,抬手甩下一鞭子,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跌坐在河里,掩面而泣。

是在难过吗,是在忏悔吗?

还是在追忆什么不可追的事情呢?

岸上的鬼官跳下来,薅着她的头发把她摁在漆白却又能见底的河水里,河里激荡开层层浪花,仿佛他们手里的不是亡灵,而是在清洗一个陶罐。

人群因此有点躁动,更多的鬼管跳入河里抓人,更多的人被鬼管抓到,河里溅起一朵朵漆白的水花,鬼管奋力抽着鞭子,亡灵们张嘴哭喊,表情狰狞至极,纷纷对右岸上的人伸出枯瘦的手,一时间,他的眼里满是白枝似的手,好似冬日的窗花。

右岸的人支颐而坐,无神的眼里倒映着鬼管抓人的情景,仿佛他的眼睛也只是两块黑玉,只是比鬼官们多了画了眼白而已。

但是说出来谁信呢,他只是过来散心的,他听不见半点声响,也看不见一点眼前亡灵们的凄惨,他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岸边发呆,对他来说这里是六界最安静的地方,他只是来这里放松一下身心。

“为什么你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要死去呢?反正都是不存在的人,反正以后也不会碰面,谁知道你去了哪。”

来的人与鬼官们一样的白面黑眼,容貌依旧是英俊的青年,只见他头戴黑珠冠冕,两边垂下写着符文的白带,黑白相配的袍上绣着金色的冥文,衣袍洋洋洒洒的铺了一路,整个人却又飘飘荡荡地飞过花丛,波澜不惊地坐到他身边。

坐在这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去世已久的周鹤岚,他还穿着那身厚厚的棕色棉衣,绑了两层裤腿,活似少穿一件就会冻死一样,被旁人的阴森华贵的服饰一衬,更像颗成精的土豆。

“他”顶着那张并不美好的脸,开口讲话却是别样甜软的女声,依稀像个小荷初露的小娘子,温柔得无以复加。“我只是怕节外生枝,人一死了什么都干净了,不过也得亏有你一直帮我造假,真是太感谢啦!”

“但哪有人像你这么清修的,不找个仙气飘飘的山洞水坑好好埋着,非跑去荒郊野岭种地——”远珧已经习惯她各种雷人的打扮,但还是忍不住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阵,“何必呢,好好的大美人,非打扮成这样……”

“我冷啊,”鹤岚把手揣袖子里,肩膀也缩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刚经历了一场雪灾,好冷好冷的。”

“冷你干嘛又要去呢……”远珧看向底下的三途河,鬼官们见世子一来手脚更狠地撕着不听话的亡灵,亡灵们见到远珧魂魄都差点被吓散,就是被扯下一只手一只脚也无人再敢造次,泱泱三途河里又泛起一阵波涛,鹤岚看着他们张着嘴手忙脚乱地回归原位,看着他们狰狞的表情,她知道他们一定很疼,但她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看着漂在水里的断肢,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他们的手脚断了,要再接回去么?”

她指着混乱里意外被鬼官们撕坏了的魂魄,在三途川里挣扎着前行,有些于心不忍。

远珧转身跟她一起坐在石头上,在花海的簇拥下,他惨白的脸似有了些血色,语气淡漠至极。“断了就断了,你何时听说冥界还有修补魂魄这一司设的。”

“啊,”鹤岚有些动容,“那他们岂不就残了……”

脱离肉身的魂魄更加脆弱,魂魄受损,下一世转世就会带有相应的残缺。她曾经有幸触摸过一回,凉凉的又弹弹的,好似街口叫卖的凉粉。大抵是见多了这些飘飘荡荡的事物,也经历了许多事,她对过身之人没什么偏见,也从不觉得晦气或是膈应,凉粉照样吃,心疼也是照样心疼。

但她的心疼在远珧眼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不然呢,都能看到梁父蒿里了,他们却还放不下前世的事,仍旧哭闹,这样的亡魂怎么能转世,这些人生前大多都没干什么好事,害怕过不了我父王的审判下地狱,断只手断条腿是罪有应得,无碍。”

三途川可以溶解过身者前世的记忆,若非天命安排,一切亡魂都必须丢弃前世,将记忆全都留在三途河内,若让记忆轮回转世,记忆就会成为执念,执念再到达一定程度就会成为怨念,能成为怨念的记忆大多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有了怨念的亡魂就会成为扰乱世间阴阳的恶鬼,为了六界和平,这前期的溶解渡化十分重要。

“啊,原来是这样。”鹤岚释然地点点头,微微笑了起来。

远珧一看她的脸马上转走,道:“你下次能不能做张好看点的人皮面具,每次都是这些乡野村夫,丑死了,你就这么喜欢扮穷么,钱嫌多就全烧给我,我照单全收。”

鹤岚拍拍粗糙的“脸”,道:“谁钱嫌多,我这是为了坚守本心,是为了不让自己被金钱蒙蔽双眼,你个‘冥界姜太公’懂个屁……”

话音未落,鹤岚反射性地赶紧往旁边一闪,顺利躲过他的巴掌。“哈哈!打不着!”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恰逢人界赫赫有名的姜太公寿终正寝,来到冥界,冥王请姜太公吃了顿饭,席上年轻的世子远珧受到太公提点,受益匪浅,就效仿“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也拿着鱼竿去三途川钓“人才”,亡灵们见到他都避之不及,更无人敢去触碰他垂下的钓线,得亏闲来无事去冥界打酱油的鹤岚及时把线收了回来,才没有造成拥堵,然后远珧就一直被她嘲笑到现在,好在她够意思,没告诉炎图跟笙伦,不然整个下五界都知道他这件糗事了。

鹤岚转移话题:“那你这么忙,你跟冥王还去投标吗?”

远珧哼了一声:“冥界忙,人界魔界都忙,除了仙界,其他根本没人想去那投什么标。”他盯着三途河说:“神界真是吃饱了撑的,羲和成亲拉上我们做什么,自己在家办不就得了,谁都像他们一样成天没事干,他们拉个车每天跑一趟,我这里每天多忙呀。”

冥界是往生世界,与其余五界有着阴阳之差。九泉碧落宫里也都是故去的人,哪怕冥王,冥王世子都是过身的人,白面黑眼是他们的标配,他们没有眼白,也不能和活人一样做出各种表情,唯有通过他们的语气辨别他们的喜怒哀乐。虽说现在的冥界与先前相比好了太多,三途河不再泛滥成灾,怨念颇深的恶鬼也得到了解决,但每天都还有一定数量的亡魂进入,工作量不容小觑。

她本就觉得这次的婚宴投标极其荒唐,神界最讲究礼仪排场,各方面都有条纲约束,神界也很讲究出身,一直以来都是压在下五界脑门上的大山。可羲和神山是太阳的归属地,阳君就是下一任太阳主神,照往常来说,他成亲,底下的人根本都不配知道,可这次他的婚事却指定给下五界操办,鹤岚第一个想法就是天帝莫非看羲和神山不爽了?想用这个方法气死他?可这样别的宗族也不会同意的,而且神界还未解封,天帝不会轻易牵扯到下五界,既然这么坚定,那看来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远珧又提醒她另一件事,就是前不久仙界的两位少君跟笙伦开了伶香十里的生死局,胜者能纳入捭阖关中城的合作盟,日后可按半价采购机关甲,但是他们赌输了,笙伦没要他们的命,而是跟炎图一起去把他俩的封地抢了。仙君是天帝的女婿,却是个实打实的草包,苌曦仙后气不过去找天帝告状,天帝急召二人上殿,等来的却是魔尊人皇,两尊亲自赔礼道歉才了结了此事,仙界也因此颜面大扫,仙君更是被扣“六界大草包”的帽子。

“你要是真的回神界,苌曦断然不会放过你。”远珧说,“你是天神,伶香十里也是你开的,可你却不帮他们,任他们被下头人欺侮,他们跟天帝是一家的,仙界丢脸就是天帝丢脸,神界心眼又小,你怕上去就直接得进天牢了。”

他说的不错,她是天神,伶香十里是她开的,赌局的那天她还亲临现场观摩了一番,她巴不得仙界出糗,谁让他们当初瞧不起人,她那么多次诚心诚意地登门拜访,跟他们说了那么多联盟的好处,可他们是怎么对她的,这就叫报应。

“这有什么,牢饭又不是没吃过,只要那两口子敢来讨伐我,我这条命可以不要,但我一定会让整个六界都看清那几人的嘴脸,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远珧一奇,“哦?那看来你都准备了,是谁呀?”鹤岚卖了个关子,“是仙界的那几个,哎呀,我现在不告诉你,要是我从神界平安回来了我再来找你,要是回不来,就是六界告诉你。”

八卦之心,六界皆有之。远珧表示挺开心,“嗯~可以,我又可以知道别人的小秘密了。”

鹤岚眼珠子一翻,六界的亡灵都从他手里过,谁的秘密他不知道。

“那你这么忙,不如就别去神界了吧。”鹤岚说。远珧却摇头,额前的旒珠轻晃。“不行,炎图带头说去了,而且他代笙伦写了回信,写完了才告诉他,我父王一直都想去祭拜一下宴河上师,他祭拜完就回来,我留那里替他,问题不大。”

鹤岚不满地啊了声;“又是炎图,他怎么那么喜欢凑热闹啊……”远珧表示习惯了,“然后他又不知道拉着笙伦去哪作祟了,人皇还来我这儿找人,唉,正好你也回来了,早点回去准备帮他们俩擦屁股吧。”鹤岚不干,“我是门客又不是奶妈,凭什么出了什么事都要我出面呐,自己解决去。”

远珧看了她一眼,嘴上是这么说,可哪次跑得掉的。

她也认栽了。“罢罢,反正都是我一手带起来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算他俩半个儿子吧。老妈子的心,一辈子都操不完哟。“

鹤岚大人回岛了,比原定时间早了一天。

翌日。

缠绵的春光已经照上窗棂三寸,各色衣着的人有条不紊地穿梭于群芳殿,每人皆身披绮丽,宝带束发,腰佩容臭,行走间环佩叮当,风度翩翩,如遗世独立的浊世公子。但他们并不留恋旖旎春光,不赞赏时节温柔,只在意手上的敛金狻猊雕炉擦得干不干净,水晶地面能不能照出人影,悬挂的青缦可否全都用金丝束好,黄曲梨花的案椅是否整齐。

培素姑姑带着两个黑衣人气势而来,眼光扫着众人,脚步不停,嘴上发布着命令:“明日起伶香十里恢复经营,所有人如期工作,每人负责好相应的区域,巳时检查。”完后带着人直接杀进了北面的洞画廊,廊上几位香侍正小心翼翼地将上夜遗留的灰烬倒入漆盒,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带人走出两三丈远,直直地朝东边的主房去了。

长长的走廊两旁安置着巨大的黑木橱窗,入春月余,窗外种植的各色珍草名花竞相开放,群蝶飞舞,一片生机盎然。她早对此景无感,可今日眼角却被一片冰白勾住,忍不住回神看了一眼,原来是种在群芳殿的那棵冰肌海棠也炸了满树花,衬着墨绿的叶子,冰白的花朵在春风里尤显娇美。

她匆匆一瞥,转眼便来到四扇朱漆描金的门前,门上雕刻的双鲤戏莲栩栩如生,待她走近,门上的红鲤却当真在门板上游了起来,层层叠叠的莲花被它们一搅也摆起了纤细的腰肢。

她轻轻拍拍那两只游来讨好的大鲤鱼,得了乖的大鲤鱼害羞地摆了摆尾巴,掉头游远,培素盈盈一笑,先才讨债般的气势全然无踪,抬手轻轻扣了两声,柔声道:“大人,大人,您醒了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她又喊了几声,跑走的鲤鱼又游到培素敲门的地方,两鱼对视一眼,拍着尾巴帮着她敲门,一会儿后,房里才隐约传出类似伸腰的声音,接着再是少女般软软糯糯的呼唤:“姑姑,我醒了。”

培素推门而入,房间幽暗,却有一股独特的冷幽之香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为之一震。绕过屏风,两位黑衣人将金盆与银盐放在案上便退了出去,青缦被一一拉开,阳光将雅致的房间慢慢点亮,帘帐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再次伸了个懒腰,哗啦一声拉开了帘帐。

满床碎金般的阳光倾泻而出,床上的她只穿了一件流丝抹胸的薄裙,阳光在她的香肩雀跃,锁骨精致,肤若凝脂,勾人心神的容颜却表现得无辜,眉眼又有几分凌厉,像极了傲娇乖张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