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此事?”
“是呀主君,我绝对不骗你。”海神奶奶说,“您别听外头说伶香十里多好,实际上魔尊还在背后控制着呢,每年被魔界坑去的金银无数,朵朵跟炎图说了没用,她就自己去找魔尊理论,但魔尊连门都没让她进,反倒被魔兵打得一身伤。”
沧浪不足为奇,“跟魔界讲道理就得用拳头说话,她连这个都不知道么,那她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
海神夫人登时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一旁的曲顾忙道,“这下头的日子能好过么,前有狼后有虎的,公主真是活得不容易呀!”
“对对对,公主不容易呀。”火凤不动声色地踢了沧浪一脚,又问,“那夫人,公主又是怎么想起来去当门客的呢?我听说笙伦是她一手扶持上去的,佐政这门学问相当深奥,而且官场风云变幻,势如泥沼。我绝对没有轻视公主的意思,只是神界朝中女官多周旋于宫闱,像您孙女这样能辅佐世子的却是前所未闻的。陛下一视同仁,并不以公主是女儿身就怎样,且对公主甚是欣赏,这次投标呢陛下也是想让公主回去参加,顺便再谈谈有关事宜。”
海神夫人喜形于色,“知道的知道的,她一直在下头生长,对下五界非常了解,可供陛下参考日后复出的情况。如今魔界如日中天,猖狂得不得了,那魔尊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娶妃,你说像个什么样子。还好我们有如此圣明的陛下,能得陛下的赏识,我们鹤岚这辈子也算没遗憾了!”
火凤哈哈说是,问,“那敢问公主可有什么师父,或是受了什么世外高人的指点?”
海神夫人敛了敛神色,想了想,“说起来她的先生,我知道的只有她小时候跟了一个无名道人游历了几年,觉得什么都没学到就回来了。”“然后呢?”沧浪开口,火凤却又在底下踢了他一脚,瞪了一眼让他别说话。
老太太的脸色慢慢惆怅起来,“然后……唉,我们以前都忙着照顾她二舅,疏忽了她,没钱给她请先生,她就自己溜出去打工,她外公发现了把她抓回来一顿毒打,让她跪在她母妃灵位前反省,还不许给她饭吃,她那时候才八千岁,我心疼的要命,半夜等她外公睡了偷着去看她,她一个人被抽得血淋淋的跪在灵堂里,脸肿得跟馒头一样,嘴里都是血沫,可见了我一声疼都没喊,把藏起来的钱都塞给我,推着我让我去给舅舅买药……还说千万不要告诉外公,说外公不喜欢她出去赚钱,外公嫌她丢人……”
老妇人哽咽着,“要不是我们真的没钱,朵朵也不至于走上这条路啊……但是没办法,没有办法……”
二人默然。
他们也是前不久才了解到在下五界生活,钱财是必须品,只有用钱才能换到想要的物品。海司神殿是神界唯一下垂的神司,负责掌管下五界水脉,神界封界的时候太过匆忙,忽略了海司神殿,得不到救济的海司神殿迅速萎靡,为了生存不得不找路子谋生,但心高气傲的天神难以融入下头的世界,若非出了鹤岚这个打工小天才,他们怕早就饿死了。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是仙界的五座主岛,《列子·汤问》有载,“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之树节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胜数。”
以往的仙界正是凌驾于这片海域之上,海域终年接受仙气的浸润,东方又是朝阳升起之地,堪称下五界的“聚宝盆”。那里有最湛蓝的海水,有极其壮阔的海景,有世间最古老的深海之鲸,还有世间仅存一支的南海鲛人……
“快快快!丙队快去西边!四十里外有鱼群,快把它们赶走!”一只小队轰隆隆地跑去了西头。“副行长呢!”“大人我在这儿!”“你快带人去把北边的结界加固,今天十方埠的船商正式出海,上神还在殿里,千万不能出任何意外。”“是!”一只小队又扛着梯子轰隆隆地跑去了北头。盛里刚想喘口气,一个小兵突然跑过来报道:“大人不好了,东头突然游来了一头鲸!”
然后又是一大帮人拿着各种铲子棍子跑去了东头。
这就是如今海司神殿每天的日常——赶鱼。
老海神对身旁的天神歉然地笑笑,“不好意思,让主君看笑话了……”
蓝凫主君客气道,“海神这是哪的话,吾等也只是奉陛下之命下来视察一番,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原来现在的东海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模样了。”
他穿着一身蓝衣,衣襟上绣着与火凤相似的凤鸟,但鸟身比火凤更加纤细婀娜,羽翅也比火凤更加柔长,翅下缠裹着绵绵水露,衣袍也因此熠熠生辉。衣上的神鸟正是“九雏之一”的蓝凫神鸟,这位蓝衣神官也正是“青阳八脉”之一的蓝凫主君。
六界依靠五行修炼,修炼也就是将不断提纯内力,杂质越少,内力运行越顺畅,威力也就越大。修行者都将极纯之力作为毕生追求,世间也的确有至纯五行的存在,那就是神界里的五宗:至金羲和山、至木华胥台、至水氿渊殿、至火青阳宫、至土白泽丘。
前头已经说了火雨青阳氏是神界名门之首,位同宰相,偌大的家族里里外外单靠帝君一人肯定忙不过来,帝君手下还有“青阳九脉”相佐。他们由凤凰九子所化,每一位皆在神界不同领域担任重职,地位相当之高,但在神界与魔界联手打响第二次清秽大战之时,第九脉大风主君贪生怕死,不战而退,在下五界逃亡之时被后羿大神射杀于青丘之泽,此后“九脉”成为“八脉”。
世间唯这五家之后的血脉是至纯属性,火雨青阳氏的地位因此更高一筹,而在青阳氏里,蓝凫主君却是唯一一位可以操纵水灵的神官,而且战斗力丝毫不逊色其他几位用火的主君,天帝便以“点查海政”为由将蓝凫派去下五界的海司神殿。
距离蓝凫上一回到东海,已经是十万年前的事了,看着眼前浑然一片的海底,他完全无法与十万年前那片生机盎然、清澈灵动的海域联系起来。
“小叔,海神大人。”
二人扭头,那浓墨重彩的美少年穿着华丽的赤衣大步走来,长眉入鬓,发上金穗流淌,自带千军万马的气势,又有几分帝王之威,像一颗小太阳,冉冉从幽深的海底升起。
“凤小爷。真是一表人才呀。”海神忍不住赞道。
他们在东海海底的一隅,外头一层水膜般的结界将老旧的宫殿与海水分隔开,阳光照不进深海,他们像处在一片浓墨之中。宫外挂着一排排灯笼,不时有暗流轰的一声撞上单薄的结界,令人不禁担心它下一刻会不会破。
“这里就是东海吗?跟书里记载的完全不一样。”沧浪说。
远处隐隐有条黑影朝这里游来,海官们带着鱼灯与工具游出去驱赶,明亮的灯光在水中暗如萤火,他随着海神走近些,借着稀薄的光终于看清外头竖了满海底的东西是何物——不是海底乱石,也不是鱼群尸骨,而是大片残断的垣桅。
“那里是……”
海神笑笑,“那里是海司神殿的旧址。原先的海司神殿得往前去个几十里,但后来就不行了,神殿得不到供给,海域凋敝,我们不得不缩小规模往后退居,不瞒各位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先才堆柴的一间屋子。”
他指指上头的结界,那结界薄如蝉翼,被暗流已经打得这瘪一块那瘪一块,但却依旧坚持着,沧浪不禁提议,“海神,换个结界吧,这个看着都像撑不到明天了。”
海神微微一笑,“这结界恐怕还真的换不了。这是当年氿渊泉客氏留下的秘术,会随着神殿的规模变大变小,它的薄厚也跟海神的寿命系在一块儿,越年轻,越坚固。”他抬头望着结界,“泉客氏多么漂亮呀,他们留下来的结界原本也是带着五彩鳞光的,但是我老了,结界越来越薄,那些光彩自然也消失了。”
谁人不知泉客氏的风采,他们是天地的宠儿,是世间最善良最美丽的物种,可他们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也失去了光泽,变得与普通的水膜无异。而一提到泉客氏,蓝凫就从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那是所有天神心中的痛,是神界最触碰不得的伤,
但——
“那您就早点传位换人吧,这结界最多不过千年,耗下去对您对神殿都无……”蓝凫把他一挡,声音一提,“海神,都是神界封界时考虑不周,让您与家人受苦了……”
海神就当没听见沧浪的话,淡道,“还行吧,托了外孙女的福,这一把老骨头才没散成。不过也无碍,能让陛下看到鹤岚的努力,我们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是呀是呀,”蓝凫跟着附和,“还好有公主在,像她这般懂事又有能力的孩子,提着灯笼到哪再找呀,别人只有羡慕的份咯。”
“主君言重啦。”海神嘴上很客气,可笑容早就溢了出来。“我也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没想到她能有今天的造化,小时候呢,她既没继承得了她父王那头的天赋,也没传得了她母妃的舞艺,成天就喜欢跑出去给人家端茶送水,我恨不得给她一天三顿打,但现在偏就她最出息,她大舅的两个丫头都出落了,可各方面还是都抵不上她,我……”
“端茶送水就能当门客?下头收人的门槛这么低的么?”“公子!”曲顾一把将他拽到旁边,大声道,“你看那里的鱼游走了!裴乔他们好厉害啊,他们把鱼都赶走了!”沧浪不明白他干嘛要打断自己说话,但他说裴乔也出去赶鱼了,他们青阳氏都是旱鸭子,裴乔什么时候会游水的?“啊?裴乔也去了,在哪,在哪?”
“在那里,那里,你看到没……就在那里。”曲顾给蓝凫一个眼神,顺势把沧浪推远,把他拉到旁边咬耳朵。“公子公子,您少说几句话吧,哪有人上来就催老人家传位的,你这不是专捡人家不痛快说么。”
沧浪满脸正气,反而还觉得他奇怪。“这有什么不痛快,老了不就应该传位么,不然何必有世子或继承人这一说,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绝不允许有尸位素餐的现象出现。”“那海神传不传也是人家自己的家事,再说了他可还是鹤岚的外公,你惹了他,鹤岚知道了万一跟我们横脸子怎么办,她现在是神界复出道路上最大的帮手,陛下现在多看重她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能不开口就别开口好吗,就跟之前一样,继续做一个少言寡语的高冷神君好吗?”
他公子就是有“正义脑”这样的毛病,行事依据完全按照纲常伦理执行,不讲任何私情,说话从不看时机,言语也很直白,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云端上清逸绝尘的冷艳神君,一开口就全盘皆碎,给人就感觉呆头呆脑的,很不舒服。
“哦,海神对大公子不满意?”海神有些讪讪,“是呀,我那大儿子……唉,也都是小时候对老二偏心,芳淮走了,老二也走了,我们俩就只有他一个孩子,但他心里一直都怨我们,我们越不让他怎样他就越怎样。成家后他一心想生儿子,可连着的都是姑娘,他一下子就把发妻修了,不知道听了谁的鬼话花重金买了个包生男孩的女的,成亲第二天家里所有的钱都没了。老二走的时候媳妇肚里正怀着,正好是个男孩儿,他就对二房想心思,朵朵知道了马上就把二房接走了,他斗不过朵朵就一直来闹我们,后来终于生了个儿子,为了不让人说闲话,朵朵亲自出面帮他儿子在宫里拜了先生,吃的穿的都在世子那里,但一年才能见一次,这才把他拿捏住了。唉,都是家丑啊,丢人哦。”
蓝凫听了也甚是感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话说得不错啊。”他一顿,“那海神是不是想传位给公主呢?哦不行,公主是天吴氏,不能操控水灵,那要是这样的话,只能请陛下派新的天神下来了。”
“说是这么说,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天神愿意下来,底下又开始乱起来了,听说朵朵又要重新上战场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你把宫殿什么的修一修,弄得好看点,再招兵买马配些人手,还是会有天神下来的。”沧浪甩开拖拽的曲顾,扬袂潇洒而来,点点后头老旧的宫殿,再指指光秃秃的桅杆上挂的灯笼,眼睛一揽就是一大把寒酸。
海神有些犹豫,“这样就会有人下来了吗?可神界封闭多年,天神们只怕更难适应下头的生活……”“这个您放心,”沧浪很有信心地说,“团结互助是神界臣民的传统美德,神界不仅担负着匡扶六界的责任,对内部的发展也极其重视。陛下爱民如子,对所有都等闲视之,海神尽管按流程上报给陛下,陛下一……”“陛下对海司神殿与公主都极其重视!”蓝凫拉过海神,与他边走边说道,“海司神殿是神界重司,不仅管理下五界的水灵,还是神界里与下五界接触最密切的部门,传位之事非同小可,海神可以先行上报,待陛下替您物色到真正合适的人选,您的心也才好真正落地呀。”
后头的沧浪被曲顾紧紧抱着,“曲顾你干什么!放开我!”“公子!我们去看鱼吧!我们去看大鲨鱼——!”“谁要去看鱼,放开我!放开我!!!”
海神看了眼后头扭打的二人,蓝凫主君却淡定地将他身子一转,笑脸盈盈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海神硬着头皮挤了个笑脸,“主君说的更有道理,……但是,您家那位公子,他……”他在身前比划了两个圈,一时间想不到该用什么语句来描述。
主君又淡定地压下他的手,笑得极其温和。“哦大人,公主那头都确定好了吗,公主明日才赶回伶香十里,要不要休息一下,后天也是可以的。”
海神笑笑,“这个不碍,她早上到了就休息,我们不用去得太早,大家聊一会儿就开席,我们家习惯边吃边聊,觉得这样热闹,这话题聊开了,胃口也就打开了。”
后面的曲顾还在跟公子“厮杀”,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蓝凫与海神并肩而走,连连称好,“好好好,我一早便听闻公主的女相之名,想必公主看人识人的眼光一定十分独到。您可别小瞧眼光这东西,做官的,看人稍微一走眼,下一步就能直接一脚踏进鬼门关,可怕得很呢。”
“是呀,神界还是好的,下五界那就是泥潭边上弹棉花,多少都带着脏。但那儿呢又更加锻炼人,我觉得我家丫头已经很好了,官儿越来越高,孝心也一直没变,她人回不来,每个月的东西都按时送到,天上老家也一样,是个好孩子。”
“嗯嗯嗯,这个的确,唉海神,就说您有个好孙女嘛,说得我都羡慕了!”
“哈哈哈,哪有哪有~”
“诶~您谦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