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冬天,刚一入冬,燕云县就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随着洋洋而下的雪花,两条有关神界的消息,时隔十万年的光阴,终于重新出现在了下五界的泥土上。
第一件是九层清天上的羲和神宫要娶妻了,太阳要成亲,那确实是六界的大喜事,所以天帝打算邀请下五界一起上去乐乐。
这二件大事便是下五界上去乐乐也行,但得从他们中选个人来办羲和神宫的喜事,简单点来说,这其实是个投标大会。
周鹤岚还是头一回听说婚事也要投标的,剥了颗炒花生,懒洋洋地把手揣到袖子里,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棉衣,腰带一系,衣角都压不下,活似少穿一件他就会被冻死一般。
几位县民跟他一起挤在陈大叔家的小火炉边烤火,炉子上烤着花生地瓜,炉火映得他们脸庞红红,外头冰天雪地,屋里温暖如春。陈大叔的老婆在里头对着小儿子骂骂咧咧的,听着是在教儿子认字儿,可偏弄出了打仗的气势。男人们对此不闻不问,相夫教子本就是女人的事,陈大叔剥着花生,只关心为啥成亲的不能投标。
周鹤岚收回看向里屋的视线,缓缓道:“不是不能投标,只是很少。”
“这竞标是商贾行里特有的,主事人把一些资本实力差不多的人聚在一起开会,大多是挖个河、建个宅子什么的,谁的成本价低就谁干,但也得保证质量。可是这成亲不都是家族大事么,很多也都是家里人一手操办,没什么人会拿这个出来招标的。而且有的话那也不算招标了,挖河造桥都是为了省钱,成亲就得可劲地花钱,这倒霉买卖的,谁愿意做啊。”
陈大叔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周鹤岚做过官,这些事自然是知道些的,说道:“是啊,我就觉得天帝是根本不懂底下招标的规矩,不知道听谁说了一嘴就来了兴致,瞎搞。”
“那不是找人包个酒席么,直说不就行了,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张大爷吸了口旱烟说。
“死要面子。”阿黄皱着鼻子啃着地瓜,脸上印着红光,神神鬼鬼的世界离他们凡人太远了,远到没什么人愿意再关心下去。“天帝请的也是下头的几位皇上,别说得像你们有谁能去一样。诶,今年冬天可真冷啊,听说了没,隔壁又冻死了几个人,死的还是笑着的,老惨了。”
“不稀奇哇,他们县收成不好,没钱买柴火,挺过去就没事了。”陈大叔说着把棉衣脱掉了,脸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有点热,把衣服脱了。”
他说得不咸不淡,甚至有些冷漠,周鹤岚先被张大爷的旱烟呛到,轻微地咳了几声,听他这么一说,刚想开口说不能“自扫门前雪,不顾他人瓦上霜”,他衣服一脱,迎面一股臭味暴击,周鹤岚赶紧把口鼻捂住,另外俩人却雷打不动地继续坐着,齐齐地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周大人,你咋啦?”
“没事没事,鼻子有点痒,想打喷嚏……”周鹤岚慢慢放下手,悄悄屏着气。
“诶,老爷子,你孙子今年回不回来啊?”陈大叔忽而问起张大爷,张大爷行云流水地再吐出几个烟圈,喉里像卡了潭:“不知道,怕是不回来得多,他一直想进捭阖关中城,听说来年春上城主会引进一批新的机关师,那他肯定要紧着练了。”
“他想进捭阖关中城!?”陈大叔跟阿黄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追在张大爷话茬后头一个劲地酸,“那您孙子可得再加十把劲咯,捭阖关中城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呀,萝卜头儿要是真能进去,你们老张家就是出了个将军啊。”“诶,过了年萝卜头儿也三十了吧,娶婆娘没?”
张爷子闭目摇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无奈:“没呢没呢,他满脑子都是打铁,给他介绍什么姑娘都不要,他爹都不知道揍了他多少回,可他愣是一眼都不瞧,拼了命也要进捭阖关中城,唉,这打铁真害人啊……”
之前的九方台说得好,六界本宗,万物同源。神界是六界的老大,魔界是神界相应对立面的衍化,仙界是神界最大的附庸,而妖界又是仙界的死对头,冥界是六界里最佛系最清闲的,他们自创世以来的使命就是为六界生灵善后擦屁股,而人界则除了人多之外就没什么优势了,他们是普天下最平凡的生灵,修炼好不过神界,变坏坏不过妖界,寿命也不得长,还得长期遭受外界的侵扰,在六界的地位着实尴尬。
可也正因为凡人数量多,寿命短,容错率小,经过万代更迭,人界总结出了许许多多的名言真理,发明了许多创造性的工具,成为六界里最聪明的世界,由此,机关术便应运而生。
凡人们逐渐松懈了成仙成神的欲望,开始钻研机关术,如今第一机关大城名为捭阖机关城,捭为开启,阖为闭藏,借“开合有道,松弛有度”之字意而创“捭阖机关”。
周鹤岚瓮声瓮气道:“大叔,话也不能这么讲,捭阖关中城是人界,乃至整个六界最负盛名的机关城,能成为关中城的御师责是所有机关师的毕生梦想,萝卜头儿这样也能理解。”他又说,“而且人界对机关术是绝对垄断的,萝卜头儿在矿场学打铁一年赚不了几个钱,他必须得往上爬,进了机关城银子就多了,你也别太着急,男人嘛,当然还是得更专注于事业啊。”
张老爷子才如梦初醒:“啊,原来他赚得不多啊,我还以为他现在就赚得不少呢,难怪他不讨老婆,原来是没钱啊……害,他没钱我有钱啊,他老子干啥也不说啊,哎唷,这父子俩到底在干嘛啊……”
周鹤岚把鼻子捏得红红,看得陈大叔跟阿黄也是一脸惊讶,不急不缓道:“一开始是没钱的,人界跟以往不同了,现在的军事力量基本都换成了机关战甲,用不着肉搏战,军饷自然都投在机关城里了,现在士兵都返乡了,吃军饷的都是机关师呀,上战场的都成他们了。”
“啊,原来是这样……”
三人皆对周鹤岚投出钦佩的目光,不愧是当过官的人,见识就是多。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阿黄作势也要脱衣服,忍无可忍的周鹤岚终于咳了几声,借着要回去看看猫有没有冻死为由,迎着西北风,踩着“咔擦咔擦”的积雪一溜烟地跑了。
他这个人随和得很,脏、乱、差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忍受臭,怪就怪他生来鼻子比平人敏锐,对味道的反应也更加激烈,里头的烟味汗味在暖炉的催化下异化成一片黑绿色的火,围着他转啊转,他若是再晚走一步,只怕能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霜前冷,雪后寒。一场大雪过后,风吹在脸上都像刀子在割,吸进去的气都冻人,但十分清新。小县被白雪盖了层被子,周围鲜有人迹,只有他的那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周鹤岚缩着身子跛着脚,路过一颗被积雪覆盖的古树,慢慢朝土地庙走去。
他去看钱屿。
县里的土地庙是周鹤岚自己出资盖的,庙里就一间砖房,里头供着土地仙像,放着些蒲盘老香房,房外用些黄泥混着瓦砾造了个院墙,旁边紧挨着一间屋子,屋墙跟院墙一样材质,那间就是钱屿的屋子。
雪后的土地庙像戴了顶雪白的帽子,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周鹤岚慢慢走过去,敲了敲钱屿的房门,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而入,一股暖意铺面而来,房里还是泛着淡淡酸味,一个人顶着拖把头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读书,一个小小的暖炉就在他身后。
周鹤岚没有打扰他,自顾自地给他的炉里加了几块炭,把地扫了扫,把床铺了铺,他刚才一听隔壁又冻死了几个叫花子时心就紧了一下,马上赶来看他县里唯一一个叫花子。
就在周鹤岚屏着气把扫帚放下准备走的时候,身后忽地响起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谁……”
周鹤岚转过身来,笑得非常温和。“鄙人姓周,名鹤岚,字墨浓。”
拖把头里显出一张树皮般的脸,阴森森地盯着他。“你骗不了我……你是神,神界,没有姓周的天神……”
“神界有姓周的天神,只是您不知道。”周鹤岚微微笑道。
钱屿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中年人,一种阴沉危险的气息慢慢将他剥离成另一个人,纵使他还穿着常年不洗的长衣,顶着个拖把头,却真真与先前疯疯癫癫的傻子完全不一样了。
“你每一世都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是冥王派你来的么,还是天帝派你来的,还是……别人派你来的?”
周鹤岚微微一笑,觉得有些惊喜:“原来您注意到我了,那晚辈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钱屿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周鹤岚忽地收起了笑脸,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现在吃我的住我的,就是我现在真把你卖了也合理得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别不识趣。”
钱屿却回:“你自愿伺候我吃住,我为何不受,狗头装大马,还想我感激你不成。”
周鹤岚一惊:“呀,可以啊,五次转世还算没白受,学会厚脸皮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他轻轻拍起了手,宛如他就是刚才教儿子识字的陈大婶,钱屿就是那个目不识丁的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