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晞不明就里,然而见她展颜,他也就跟着舒心。只是不知道她所谓的打下手到底所指为何。 筱心这时候哪有工夫与他详说?情急之下也忘了矜持,主动拉起他的手,从西侧台阶而下,让他将台下厚厚的一沓雪浪纸全扛上高台,而她自己则抱起一块最大的端砚往台上跑。 沈玉融见她非但没有去换上舞衣,而又是纸又是砚台地捧上场,接连着还有各色笔墨,便冷笑道:“说好了是赛舞,你拿这些做什么?如此离题,可算是直接言败。” 君筱心正让宇文晞拿白纸往舞台左侧的跑马灯上围了一圈,盖住了那灯上原有的喜庆图案,而自己也跑去右侧糊了另一盏,手上没停,嘴中还能从容回应:“你且看着便是,不看又焉知是文不对题?” 沈玉融眼中尽是不屑:“笔墨纸砚都齐全了,你当这是考状元么!” 二女正争执不休,只听皇帝笑道:“玉融稍安勿躁,且看她如何应对。” 沈玉融满心鄙夷,却碍于皇帝的一句话,不敢再多言半句,只得坐到一旁,冷眼看着。 两盏跑马灯已被纸面盖得严严实实,包成两个大圆筒,这边宇文晞已照筱心说的,在砚台上着力研磨。筱心则挑了一只湘妃写意狼毫,到左侧的跑马灯下提笔就画。 不过一支不起眼的笔而已,执在那纤纤玉指间,却似变戏法般,犹如被通了灵性,草草几笔勾勒下去,栩栩如生的人像便跃然纸上。在场众人皆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的嗤笑质疑逐渐地被一阵大过一阵惊叹所取代,直至最后变成此起彼伏的大声叫好。 沈玉融本不屑去看这毫无悬念的局势还会如何扭转,却在众人的称奇叫好中不得不探去眸光,这一看也是大吃一惊。 不过眨眼工夫,君筱心竟已绘出了满满一屏的人像,虽才是草图,还未及补上眉眼,可那人像气韵十足,早已铺陈笔墨之间。 莫说是沈玉融,场上所有的看客都被这一支妙笔、一双巧手、一颗蕙质兰心给牢牢牵住了目光心神,屏气息魂,浑然忘我,还有谁会记得赛舞这一回事? 天地之间,唯有那一副娇小的身子在忙忙碌碌,蘸水调墨,奔走于灯柱和砚台之间;纤指灵动,收放自如,皴、擦、点、染毫不含糊;灵动的星眸,随着笔锋的抑扬顿挫,瞳光流转,熠熠生辉,将她本就显而易见的美丽点染出了一种动人心弦的迷人光彩。 如此风华,精妙无双,比方才那台上的舞姿,如何不更打动人心!就连台上的乐师都受了感染,自发地和上一曲,琵琶铮铮,若珠落玉盘,恰恰就映衬着那利落又娴熟的卓绝画技。 转眼间,筱心已完成一盏灯。众人聚目望去,只见圆筒画卷上,十余个翩然起舞的曼妙身姿,不尽相同。再看那画中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艳光四射,个个皆是神形兼备的沈玉融! 然而,十余个载歌载舞的沈玉融,都不及一个从容专注的君筱心。 盛赞如浪似潮,不绝于耳。就连正坐于主座上的帝后二人都伸长了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灯柱上的画像看个没完,若不是场上之人皆是亲眼为证,谁也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娇娇小小的妙龄女子,能在如此仓促之间独力完成此画!如此精湛之画工,哪怕是大兴最负盛名的御用画师也难以望其项背。 第二盏灯轻车熟路的,更是神速。不过半柱香的光景,众人的喝彩声再度爆起。 沈玉融被这满场的热烈给褪去了一身凌人盛气,更被君筱心出神入化的技艺给唬得忘了初衷。直至见着宇文晞迷醉又温柔的目光只为他身前那一人绽放时,她这才浑身一震,彻底地清醒过来! 她快步走到绘有自己画像的灯柱之前,玉掌相合,轻轻地拍了两下,好似在拊掌迎合,嘴角却挂着满满的不屑:“画得是不错。只可惜了,宇文夫人便是将小女子的舞步全部摹出,这也终归是幅画而已,又岂可和真人的舞姿相提并论?夫人莫不是想拿这两盏灯来充数,借此蒙混过关?” 如此一说,众人恍然大悟,似乎都明白了筱心用意。一时场上众说纷纭,各持己见。有的为筱心画技折服,有的则认为玉融说的在理。 筱心却对玉融那袒露直白的轻蔑视而不见,只管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漾着甜涡:“还未见全,沈姑娘可不要太快下断言。” 玉融柳眉一挑,轻轻嗤了一声:“你还有什么把戏?” 筱心懒得与其多费唇舌,眸中却起了一丝促狭,扭头就对宇文晞抛去一抹甜笑:“夫君——能否帮妾身转起那灯?” 这一声唤得又娇又甜,宇文晞更是头一回听她以夫君相称,还这般地情真意切,直直地甜腻进了心窝里,当下只觉得双耳齐飞,整个人都飘飘然起,哪里还需问能否,即便是不能也要能了! 虽不知她的意图为何,宇文晞也依言走到左侧灯前,照她示意,按住那灯头便着力一转。 跑马灯本就是轻盈之物,经他这么一转,瞬间飞速转起。此时奇景便现了踪影,那画卷上十余个人影越转越快,接二连三,层层叠叠,模糊了轮廓,又清晰了模样,最后,十余人只剩了一人,细腰婀娜,长袖挥动,舞姿曼妙,极尽诱人。 画上的人儿竟活过来了! 非但活了,还跳起了方才沈玉融在台上的惊鸿舞! 喝彩声此起彼伏,就连皇帝也是精神一振,不顾左右搀扶,自个儿站了起来,直呼大开眼界。 右侧的灯亦被筱心转起,两方美人遥遥相望,相映成趣。乐师见状,惊诧之余倒不忘奏起惊鸿配乐,和上了画中之人舞动的步法。 这下换做沈玉融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筱心居然能用此等奇思妙想还原舞步,然而她还是万般不甘,“说好的是赛舞,你就拿几个人像来滥竽充数?” 筱心道:“姑娘只说能仿你七成舞步便算我胜出。我适才数过,一段惊鸿舞统共三十四步。这左右灯筒,左侧绘有一十六人,有十六变化,而右侧则是十八,如此三十四一步不差,我这是仿出了十成相似。”说罢,她伸出三个指头来,俏生生地比划着:“可比你事先要求的七成还多了三成哩。” 沈玉融尖了嗓门:“你一步都没跳,还想赢我?” 筱心笑得一脸无邪:“沈姑娘方才可从未指明要我亲力亲为。” 玉融被她怼的哑口无言,便扭头请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文皇后做个评判。文皇后正欲开口,却听一声叫好,只见身旁的皇帝已带头快意拊掌,盛赞道:“如此妙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皇后略一迟疑,便问:“皇上,那胜负是?” 皇帝大掌一拍,道:“各有千秋,何须胜负。都重重有赏!” 筱心闻言,忙与宇文晞跪下叩首谢恩。而沈玉融虽心有不甘,却不敢忤逆圣意,只得咽下这口恶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领赏。 待回到坐席,除了映雪不吭声,落座之人对筱心无一不称赞有加,就连文颢然都前来道贺,孟氏的脸上简直是要笑开了花。 宇文晞心里欢喜,一双眼睛更是再也离不开自己这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直到走出万花台,他还舍不得松开她的手,牢牢地攥在手心。 “你是如何想到用跑马灯来还原人像的?” 他腿长脚长,步子迈得大,筱心被他拖着,只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她仰着小脸,眼中的笑意灿灿,迎上宇文晞的回眸:“小时候爹爹从外头回来,给我带了不少西洋玩意儿,其中有个不能打开的镜匣子,只要摇动那匣子上的摇柄儿,那小孔中世界妙趣横生,人影物象都是会动的。摇得越快,那人像便动得越快,后来我抵不过好奇,便拆了那匣子,就见得其中构造,不过就是一个圆筒画轴,上面循序渐进地画着不同人物形态。今日这跑马灯便是与之异曲同工。” 方才急中生智,她才想得此法。 宇文晞将她揽在臂弯之间,捏了捏那嫩呼呼的脸蛋儿,眼中满是宠溺:“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快说!” 这话问得筱心一阵心虚,心说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哪能都告诉你? 思及此,她慌忙低下头去,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嘟哝着:“别闹了,许多人都瞧着呢!” 知道她人前脸薄,宇文晞不欲叫她为难,于是见好就收,拉着她继续往那繁花锦簇之地踏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