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用广府话和伙计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伙计便从后门走了出去。薛冰不由得好奇道:“你们在讲什么?” 陆小凤一面回答着薛冰的问题,一面留意着季彖。他觉察到当他说这是条黑街,有官府追捕的逃犯时,季彖皱了皱眉。 他好不容易答完了薛冰的问题,伙计已经走了回来,对陆小凤的态度越发恭敬。 三人跟着伙计从后门走入一条窄巷,最后走上一座看上去颇为不起眼的小楼。 相思豆和乌豆穿成的门帘后,别有洞天。 屋子内每样陈设都精致奢靡,价值不菲。一位面色苍白、瘦到了极致的人朝着陆小凤伸出了手:“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废人。” 陆小凤道:“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这次…我并不是特地来看你的!” 蛇王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来了,我已经很高兴。” 陆小凤道:“我是有事来求你的。” 蛇王道:“你能想到来找我,就表示你还拿我当朋友,这就已经足够!何况你还带了这么美的两位姑娘,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美人了。” 这样直白的赞美令薛冰脸上一红,季彖却微微一怔。除了她的父母,很少会有人直接了当地赞许她的容貌,更遑论在她面前这样直白。她随即想到此时此地蛇王所见的并不是太阿在握的权臣,也不是不可以常理论的求道者,只不过是来历不明的佩剑女子而已。 薛冰红着脸说道:“我姓薛,叫薛冰。” 蛇王道:“是不是神针薛夫人家里的薛冰?不知这位姑娘是?” 季彖道:“我姓季,单名彖辞之彖。” 蛇王仔细地看了看她:“季姑娘好剑法!竟能让绣花大盗退避三舍。” 季彖微微一笑:“蛇王过誉了。” 陆小凤来找蛇王,正因他统辖着五羊城的市井好汉,能得来王府的地形图。 将此事谈完,陆小凤带着她们从另一条路离开。 离了黑街,季彖便辞别了陆小凤和薛冰。她看着他二人离开,再度脱下一件罩衫,重又回到方才的小巷里。 那伙计见她去而复返,奇道:“姑娘还有什么事?” 季彖含笑用广府话道:“陆小凤托我给蛇王转交一样东西,非得蛇王亲见不可。” 伙计犹豫了少顷,替她通报了蛇王,不多时便让她上去。 蛇王依旧靠在那张软榻上,季彖负手立在他面前,笑着说道:“我冒昧借用陆小凤之名,但确实带来了一件东西。蛇王病了十年,乃是心病,我带来的便是这心病的药方。” 蛇王脸色变了,冷冷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季彖唇边依旧噙着笑意,却令蛇王如临大敌:“世间仇恨至深,莫过家仇国恨,想来蛇王是前者?” 蛇王目光森寒,全无方才的豪爽笑意:“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季彖从容笑道:“我与她绝无瓜葛,只不过我于术数一道略有成就,隐约算出此事而已。” 蛇王紧紧盯着眼前女子:“你知道她在哪里。” “不错。”季彖道,“蛇王若想得知此人方位,需先告知我此人名讳,年龄等等。” 蛇王踌躇半晌,下定了决心:“她叫公孙兰,据说是公孙大娘的后代,所以都叫她公孙大娘。她也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熊姥姥。” 季彖猛然变色,冷声道:“熊姥姥是她?” 蛇王不知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季彖眸光一闪,又问道:“恕我冒昧,蛇王之武功,比之何如?” 蛇王叹道:“我不如她。” 季彖淡淡道:“我将为蛇王生擒之,只希望蛇王答应我三件事。” 蛇王道:“哪三件事?” 季彖道:“蛇王手中叶孤城、西门吹雪二人之谍报,此后皆抄录我一份,此其一。现今江湖之中,但凡有所名气之人,无论隐逸与否,我都要他们的生平,事无巨细,此其二。我还需一份户贴,此其三。” 蛇王毫不犹豫:“可以。第二件事耗费颇久,我于七日内送至先生府邸。” 季彖左手拇指先掐食指指节,再掐中指,沉吟少顷后说道:“公孙兰已至五羊城,我今夜另有他事,五日内定将她带来。” 蛇王神色复杂:“她擅长易容,但她总会穿绣着猫头鹰的红鞋子。务必小心,她实在是个很可怕的女人。” 季彖点了点头:“多谢蛇王提醒。” α 是夜。 季彖隐匿在南王府的树林之间,看着陆小凤在宝库屋顶上游走。 她仅仅看了陆小凤几眼,便将目光移到巡逻的卫士上。永乐之后,皇帝无不将藩王视为虎狼,王府护卫皆为兵部在册兵额,数量亦有规定。南王府有八百护卫,远少于藩王理应有的护卫数目。是南王所谋甚远,还是他安分守己,恪守祖制? 思及此处,季彖哑然失笑。现今算是太平盛世,云气又未指明要国运,她何必代肉食者谋? 无妄在剑鞘中微微颤动,季彖心有所感,抬头看向陆小凤——他整个人已笼罩在一道剑气之中。 剑光辉煌明灿,剑气如霜雪,冰寒透彻,不染尘埃,不似凡尘中物。 天外飞仙。 季彖心头一跳,自然而然地默念出这四个字。 他便是白云城主。 叶孤城。 她自认不是一心剑道的剑客,但也见识过若百家争鸣般百花齐放的剑道。可自从离开她出生之世,她再未见到一剑成就大道的剑客,直到今日。 季彖眸光熠熠,紧紧盯着那一袭白衣。他的剑道,竟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若她未曾料错,叶孤城的剑术法自飘渺流云,而他远居岛上,所修乃是出世之剑。 叶孤城似是只为试一试陆小凤而出剑,丝毫未损,气机正是鼎盛之时。季彖略一踌躇,两相印证的念头占了上风,便毫不遮掩地放开对无妄的约束,任由它在鞘中嗡鸣。 名剑有灵,叶孤城寒星般的眼睛转了过来。 季彖足下一点,飘然跃到屋顶之上,含笑道:“我姓季,名彖,字玄同。”她随即敛去笑意,扬起手中无妄,正色道:“此剑乃道门秘传古剑,名曰无妄,剑锋长三尺,重四斤七两,正合无妄之卦。” 叶孤城双眸亮如寒星,同样扬起剑:“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剑锋三尺三,重六斤四两。” 陆小凤尚未来得及开口,季彖就已截住他的话:“我心意已定。先圣朝闻夕死,正是我辈之率。” 无妄出鞘,声入九天。 季彖无妄倒转,微施一礼,原本暗生涟漪的心湖不起半分波澜,面色宁静:“请。” 一声龙吟,剑气冲霄,叶孤城剑已出鞘。 季彖双目凝视着叶孤城持剑的手与那柄剑。就在无妄递出的同一瞬里,一道迅急到了极致、冰冷到了极致,也美丽飘逸到了极致的剑光,刺了过来。间不容发,季彖接连递出了六剑,剑气与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一般不染尘埃。每一道剑气都后发先至,如同一朵缓缓绽开的莲花,拦下了似是能刺透万物的剑光。 叶孤城的剑极快,季彖的剑同样快。在那六剑的剑光尚未散去之时,无妄如游鱼一般,直刺叶孤城。 两柄名剑相击,声如金石。这一剑后,季彖与叶孤城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武道一寸短,一寸险,真正分出生死都要等近身之时。她与庞斑交手时,那些驾驭落花为剑等等玄妙只不过看着惊心动魄而已。而她当日心无旁骛,也不敢让庞斑近身一拳便是此理。 四尺。 再进一步,便是三尺,而三尺之内,无论是叶孤城还是季彖,一剑皆可封喉。 叶孤城剑势空灵,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季彖深深吐纳,无妄上浮现一抹紫气,在千钧一发之时弯折出寻常古剑必定会断裂的诡异弧度,以剑使出长木仓的弧字诀。以剑使刀法不算太少见,可以木仓诀融剑法则凤毛麟角,叶孤城面色沉静,双眸却泛出难以形容的喜悦。他身经百战,一眼看出其中利害,又兼用剑圆转如意,剑尖本会击在无妄弯折后势头最劲之处,此时陡然变位,仅仅点在剑尖。 一击之下,无妄于瞬间爆发出崩碎劲道。远远观战的陆小凤不由得露出惊讶神色——季彖以剑使出崩木仓暗劲,竟使剑仙退却三步。 她生性怠懒,独独弧字诀与崩木仓学得无比认真,以至于被他难得笑说“玄同夙慧,何不学木仓”。可她用尽弧字诀与崩字诀,也未能阻止叶孤城和她之间的距离只余下三尺。 陆小凤已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即便已见过天外飞仙,当叶孤城刺出这一剑时,惊艳与寒意同时袭上季彖心头。 她知道三个变化后叶孤城的剑将会刺入她的咽喉,然而无论她如何推算,她都无法变更这绝世无双的一剑。 她曾听人言将死之时不可想生死,可今夜之前,她从未踏入真正的必死之境。 死生一瞬,季彖骤然闭目,索性不再制御心猿意马。 挥师北上,还于旧都,万骑挟死志赴死地。 赵昀白发暗生,赵葵纵马扬鞭,黄药师青衫飘摇。 照田灯火如龙,江山大雪纷飞。 季彖睁开双眼,于间不容发之时再度递出一剑。这一剑再无此前的飘逸明净,亦无紫气缭绕,剑意雄浑磅礴,恰如千军万马,拦下那一剑天外飞仙。 季彖多年未有寸进的道心,终于有破境之兆。 这一剑,名曰端平。 季彖沉浸在这妙不可言的意气之中,却陡然清醒。她咬了咬舌尖,以己身气机牵引无妄,强行令无妄调转方向,重新归鞘。 剑意浩荡,剑气肆意挥洒,季彖额上冷汗津津,左手并指如剑,按在剑脊之上,迫使无妄一点点调转归鞘。待到这道剑意被完整封存于剑鞘之中,季彖左手五指连同小臂皆被森寒剑气割伤,鲜血淋漓,三层衣物均被鲜血浸透。 远远观战的金九龄已经遣人去取了伤药,季彖面色苍白,却双眸生辉,湛然若神。 叶孤城道:“你为何撤剑?” 季彖笑意明朗,不复漠然:“城主不必多虑,玄同绝无小觑城主之意。这一剑乃是我骤然悟出,并非是用来同室操戈的。” 叶孤城的目光终于从她鲜血滴落的左手上移开:“以剑为外物,并非正道。” 季彖并不反驳:“我修心而非修剑,恐怕让城主失望了。” 剑于她而言不过是登山之时的竹杖,是锦上添花,而非缺之不可。但这道剑意极为难得,她若能将之补足或是推到极致,则破境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