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裕悠悠转醒,一睁眼,觉得自己身处之地莫名眼熟,黄梨木雕花拔步床,床顶的木板上还刻着几朵不伦不类的小花,旁边俩小孩手里还抓着鸡仔。闻裕木木的脑子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他在宫里住的地方,就在东宫附近,不过,他十二岁之后就没有在这里住过了。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闻裕双眼放空想了好一会儿,哦,闻弄墨来找我了,还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爹娘遭到暗算生死不明,还拿他当三岁小孩子骗,才不会上当呢。 闻裕木木呆呆地躺了一会儿,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外间的侍女听到动静,小声喊道:“小王爷,您醒了?” 小王爷是谁?闻裕慢吞吞地道:“是世子,不是王爷。你叫错人了。” 侍女静默片刻,低声道:“小王爷节哀……一字并肩王及王妃尸身已经收殓,正在回京途中,不日便能抵京……王爷王妃,的确不在了。昨日八百里加急,言说王爷王妃没能撑得过去,已经撒手去了……” 闻裕脑子里“嗡”地一声:“不可能!太子昨日还同我说只是中箭情况不明,怎地今日就说已经去了?!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太子呢?我要见他!” 侍女答道:“小王爷,您已然昏迷三天三夜了。” 闻裕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闻裕挣扎着要下床,大概是在床上直挺挺躺着的时间太久,他感觉双腿一麻,“咚”地一声扑倒在地,撞得膝盖生疼,眼眶里聚集起大片水雾,死死咬着牙手肘撑地,想要爬起来,却又没有力气,扑腾了好几次,无果,认命似的趴伏在地上,将脸埋在小臂上不动了。 软帐被一把掀开,闻弄墨拽着他手臂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眼神冰冷,语气中隐含滔天怒意:“你非要这样折腾自己吗?你以为这副样子叔父就能活过来了?你简直是把别人的真心扔在地上糟践!你昏迷这几天我父皇每天都睡不着,他还不到四十岁,头发都白了大半!是,你是没有了爹娘,可是那又怎样?我父皇也没有了唯一的弟弟!我母后生下弄影之后便去了,父皇他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了。你要是再出了什么事,你让我父皇怎么办?让我怎么办?让弄影怎么办?!”闻弄墨大口喘着粗气,见闻裕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头火气更盛,“哼,白玺已经自请前往边疆,你就……” 闻裕眼珠子转了转,此刻终于有了反应:“他去边疆做什么?!” 闻弄墨一把将他丢在床上,冷冷道:“还不是看你一直醒不过来。” 闻裕睁着眼,慢慢滑下去靠坐在床边,喃喃道:“他去边疆做什么……” 闻弄墨被他念得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窜上来了,恼怒道:“你在这里有什么用?!明日他就要出发了,与其在这里要死要活,不如去父皇面前求一求,说不定父皇就收回成命了呢。” 语至最后,已然满是嘲讽之意。他心里当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闻裕听了,果真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绕过闻弄墨,就要朝外头走,被闻弄墨一把拉住:“你去哪?” 闻裕张了张嘴,茫然道:“我……去找皇伯伯……” 闻弄墨气不打一处来,丢开他胳膊恨声道:“随你!” 闻裕被他甩得脚下一个踉跄,好险站住了,静静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离开了。闻弄墨脸色阴晴不定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一甩袖,大步前往御书房。 闻裕已经跪在了御书房前的青石板上,腰背挺得笔直,素来带笑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嘴角紧紧抿着,崩出一条触目惊心的弧度,神色木然,一眼看去察觉不到半分之前的生气。 闻弄墨冷冷看了他两眼,让公公通禀一声,施施然地进去了。 皇帝坐在案前,一手支额,眉间深锁,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他,眉目缓和些许,叹气道:“你来了?” 闻弄墨大咧咧地在下头寻了把椅子坐下,道:“爹,闻裕找你干嘛来了?” 皇帝颇为头疼地道:“他想和白玺一道前往边疆,我如何会由得他这样胡闹?自然是不许的,他脾气上来了说要跪到我同意为止……你快想个法子把他弄走,睡了三天,起来一点东西都没吃就这样跪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闻弄墨道:“我要怎么劝?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唯独听见白玺的事情给了一点反应,也不管其他非要跟他去,我能有什么法子?” 皇帝道:“毕竟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了些在所难免。但要我放他走,不可能。” 闻弄墨道:“哪里是这个问题?我看他分明就是不想活了,就是去送死而已。再者说了,有白玺陪着,好歹是心上人呢,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我猜他就是这样想的。” 皇帝放下手,讶然道:“心上人?什么心上人?” “呃……”闻弄墨心道要完,难不成闻裕竟然没跟父皇说的么?面上带了些尴尬出来,道,“也没什么……就是,跟白玺在一起了呗……” 皇帝怒道:“谁许他这样胡闹的?” 闻弄墨弱弱道:“婶婶知道这事……” 皇帝道:“玲珑她也跟着胡闹?不行,我得把白玺赶紧送走。” 闻弄墨道:“不至于的吧爹?人白玺明天就要走了?” 皇帝道:“早走早好……行吧,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在他回来之前给闻裕指门亲事,绝了他念头。” 闻弄墨脸上露出犹疑神色,道:“爹……之前闻裕跟我说,他……他跟白玺已经……已经……” 皇帝脸一僵:“已经……同房过了?” 闻弄墨点头道:“而且,好像还不止一次……自从叔父离家,白玺不是一直都呆在王府么……” 皇帝面如死灰:“他……他竟敢……” 闻弄墨连忙道:“爹你可千万别一时想不开让白玺死在外头了,就闻裕那个死脑筋,说不定一时想不开就……” 皇帝想了想,咬牙道:“对,这种时候不能刺激他……” 闻弄墨道:“那闻裕……?” 皇帝斩钉截铁道:“老实在皇城呆着,哪也不许去,爱跪多久就让他跪多久!” 闻弄墨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脸上露出同皇帝一般无二的神情来。 夜色渐深。 闻裕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眼紧闭的御书房大门,默默地站起身走了。 皇帝收到消息,屈指敲了下额头,片刻道:“加派人手,给我看好了他,要是让人跑了,提头来见!” 闻裕几经辗转,同看守他的人斗智斗勇,天色微明时终于出了宫,也不管皇帝会如何生气,直奔城门而去,然而终究是迟了。 闻裕站在城墙上,看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朝阳露出一线,浅金色的光芒刺的他眼眶酸涩,忍不住落下泪来。 周遭一片静寂,守卫不敢惊动他,离他远远的。闻裕站立在风中良久,只感觉这天地之大,唯他一人身陷囹圄。 ********* 闻裕拿着一块白玉令牌,拉着白玺上了游魂岛。 一名引路使上前,引着他们前往轮回殿,玉无瑕站在大殿中央,脸上没有戴面具,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来啦?” 闻裕松了一口气,笑道:“还以为阿姐又同大哥在一处呢,险些成了那不识趣的人。” 玉无瑕嗔道:“就知道打趣我。这是你第一次来,我先带你前往祠堂见过列祖列宗,随后为你入族谱。白玺,能先帮我照料一下后殿的药田吗?” 白玺一点头,闻裕乖乖跟在玉无瑕身后,入祠堂,三跪九叩,后执香盘坐,取出一滴精血,融进案上摆着的一尊玉像里,就算是入了族谱。 闻裕松了一口气,微微勾起唇角,笑道:“累死我啦。” 玉无瑕伸手点了下他鼻头:“这是跟姐姐撒娇呢?” 闻裕道:“是呀,我要在姐姐跟前,把那五百年没撒的娇一次性全撒完。” 玉无瑕眉间掠过一抹隐忧,没等他看出什么,立即笑开:“你呀。” 闻裕跟在她身后一同前往后殿,随口问道:“对了阿姐,你在后殿种了什么?” 玉无瑕道:“自然是好东西了。” 闻裕笑了下,道:“有好看些的吗?不管什么效用,好看就行。”说着无奈一笑,“这些日子光顾着和白二哥哥在一起了,没顾得上小师妹,我看着是有些生气了。小师妹不过百余岁,堪堪化形,还需好好哄哄。” 玉无瑕道:“有的……十丈软烟罗,是整片药田里姿色最好的药草了。只不过,那株药草本来是为你预备的……” 闻裕奇道:“给我准备的?有什么效用?” 玉无瑕道:“不过你可能不大喜欢……服用十丈软烟罗,可以增加十分之一的受孕概率。你也知道,神兽修为越高,想要孕育子嗣便更为艰难。” 闻裕无语凝噎:“可我和白玺都是公的啊。” 玉无瑕补充道:“哦,不分男女。” 闻裕:“……行吧。” 玉无瑕道:“可以先给她,但我就怕她不小心误食,她现在还小,要是不小心吃了,可能会闹肚子……你懂的。” 闻裕:“……那别给了,换一株吧。” 还没等他们讨论出哪株灵草更适合泷月,西边亮起一阵耀眼白光,在这白昼里也分外清晰。玉无瑕神色一变,表情难看道:“糟了,我在水云间布的阵法被触动了……” 闻裕一愣:“水云间?阿姐布了什么阵法?” 玉无瑕疾步前往轮回殿,推开右殿一扇朱红的门,朝中间那颗拳头大的珠子望去。见到本该透明的珠子此刻已变成乳白色,道:“你呆在水云间这么些年,终归是我欠了你的。水云间于你有恩,我自该回报,所以在整个水云间布下了七窍玲珑阵,但凡水云间有人肉身损毁神魂无处可去,便会被传送至这里,只对他们的魂魄有效……”玉无瑕指尖轻触珠子表面,漾起一圈涟漪,凝重道,“看这样子,水云间……怕是没有活物了。” 闻裕如遭雷劈。他神色茫然地张了张嘴,喃喃道:“没有……活着的了?” 闻裕凑近了看,依稀能看见沈缙云残破的神魂,若是没有玉无瑕布下的阵,怕是当场就魂飞魄散了。仔细看去,小师妹泷月的神魂算是里面比较完好的,但背脊上缺了一大片的龙鳞,看着触目惊心。白玺不知何时过来了,轻轻牵住了他的手,闻裕下意识一把攥住,心里空茫地想:我就剩下白玺和阿姐了。 ********* 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闻裕拥被靠在墙角,满脸说不出的疲惫。他现在不必入睡也能看见那些,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现在……才是在做梦吗? 可现在,他不只是有白玺,还有皇伯伯,还有闻弄墨和闻弄影,还有许多许多人陪着他。 若这是梦,那我甘愿沉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