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竟已十年了。 十年,岁月如何从指间划过,溜走,她不记得。始龀之年的低语怯怯,附耳谈笑,却于远遁的光阴中不曾退却,日升月落如火,荏苒半世,焚为灰烬。 巫山宿雨却春华,隅中乍起闻人镜。镜中水月静中花,镜中悴颜生华发。 檐下冷挂长欲滴,淌流月下暴霜凝。孰问剔莹人不识?自道应是发中簪。 巴山夜雨逐东君,黄稔梢头淡翠浅。欲折奁姿为尺素,却道明经难再识。 尺挂自有君济济,鬂蝉何为雨深深?冰凌自有檐下佑,我待檐下复何人? “你是谁?!” 习练鞭法习得迟了,回时不料赶上了雨。不见凉月倾霜华,唯睹檐下踱君来。第一次,除师父之外,她遇见如此美丽高华的女子。确切地说,应该是少女。 面如朝花眸如桃,眉似远黛含春山,沐朝阳。金簇韶绽,当画唇间一弯月,俏如牙。 “你是谁?”踮起小小的足尖,女孩凑得近了些,“你是宫里的姐姐吗,还是我师姐?为甚么我之前没见过你?” 来人静静伫立。足登玄履,靴成丁字,静临风中,玄裾轻曳。寂如秋色化冬枝,故作墨梅淡雪痕,不语。 “你为甚么不说话?” 小小女孩方至金钗,个头足比对方矮了两头,目光所及唯见少女一双俏唇紧抿,颇不耐烦,“你是谁啊?” “你不说话,你是哑巴?”她拔高了音调,“还是你嫌我个头小,看不起我?告诉你,我还不是这里个头最小的呢!” 望了眼不远处的月阁,她哼了一声。与高耸的阁楼相比,女孩矮得像个雀儿,而那一张嘴却直要噘到天上:“我还有师妹呐!玉竹,秋水,她们都比我小。特别是小飞雪,比我们都要小上几岁,瘦得像个芽菜似的,可师父偏就最喜欢她,哼!” “你多大?” “一十有二了!”见少女吞吞吐吐半晌方问出这么一句,女孩欣然而胆怯,“有甚么了不起,别看我现在个头小,迟早长得比你们都高,看谁还敢欺负我!” “人的身量,是与年纪无关的。”到底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少女面色和蔼下来,“我只比你长一岁,却比你高出这许多来。你太瘦小,多吃一些才能变高,懂吗?” “啊,你才十三岁!”女孩不敢置信,“你如何长这么高的,好漂亮!唔······多吃······你!你敢说我小!” 女孩顿时气急,手一抖便挥出一鞭。少女反应更快,见对方徒一起势,握住锁链的手霎时蓄满了力。但见对方瘦小枯干的右手,腕骨伶仃,指节突显,同样年纪的稚童她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她这般瘦弱的,显是吃过太多苦楚,如她自己一般。 袖中的手霎时便松了。而长鞭似有灵性,不过一个蛇转,“啪”的一声抽在对方手背之上。 “你们都欺负小凌,小凌讨厌你们!”扔下一句气话,女孩兴冲冲跑远,口中依仍愤愤,“都欺负我,都欺负我,等我变成冰凌,非要戳死你们,戳死你们!” 凝脂肌肤火辣辣地痛,少女攥了下手,却终是松开。并未看手上的伤,她只静望小女孩跑远,倏而蓦地仰首,望向高耸直入云端的月阁。 雨夜墨沉,不见瑶汉。高楼之上的灯火是唯一的温然。影影绰绰,应是映着一师一徒的身影,只是她看不到。 如何铁律,将芳年女子束之高阁,架离烟火,待至韶华退去,寂寂孤老? 主子做的,便都是对的吗?怕是对错功过,从没有清楚的界限吧? 朱赤墨玄。她害周姑娘不假,但若是为黎民,是是,还是非呢? 那个女孩,应是她从宫外捡回来的。百废待兴耕田荒废,多少流民忍饥挨饿,弃在荒郊野外的婴孩不计其数,她便是其中一个。若能遇到这样一位乐善济施的师父,自己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如此吧? 高束马尾前倾,覆下一片黯然。织蓑披挂湿了半肩,雨水透进披风,丝丝沁寒。亦如蓑织的雨中,女子足尖点地,身形蓦地一腾,隐于檐下黑暗。 那是二人的第一次遇见,闻面不知名,却于凄冷新雨中留下淡淡痕着,惺惺相惜般模糊而清晰。 她不是望月宫的弟子,她知道。自当日后,也再无看见过她。直至两年后,她十四,她十五,汇流中的两舸相遇一处,看似无意,当中藏垢,于年尚年幼的她来说,却不曾窥探。 “姐姐,你看,我厉害吧?” 望着少女腕上的伤痕,女孩手握长鞭,洋洋得意:“你都打不过我了呢!” “是啊,几年不见,小凌越发出色了。”不去看手上伤处,少女掩下袖口,温和笑笑,“身量也长了许多,都快与我一般高了。” “我身手也比姐姐好呢!”女孩扬了扬眉,双手叉腰抬着下巴,颇为自豪地道,“其实自你越墙而入我便发现你了,只是我不说,就想吓吓你,像吓唬小飞雪一样,嘻嘻!” 话一出口,眼角余光莫名瞥见一抹白影。少女转头看去,却见一小小的白色身影瑟缩于长廊转角。见她转头看来,全身立即颤了下,转身迈着小短步子,逃也似的跑远。 “她就是小飞雪,姐姐别理她。”望着逃走的小小一点,冰凌撇嘴冷哼一声,“见谁都躲见谁都怕,尤其和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指不定上辈子欠她什么呢,冤家路窄!你······你看我做什么?” “没、没如何欺负她······”见少女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她一时心虚,“就是过招时下手重了点······” “对小孩子下重手,不是欺负是什么?”早领教过她的盛气凌人,少女只是无奈,“看她年纪小小,你下手太重,她又如何经受得了?到底是你太欺负人家了。” “真是这样,为何我打姐姐姐姐就没事?”女孩上前,一把拽住少女被她打过的那只手,黏着她撒娇,“到底是姐姐好,不会伤着病着,可以天天陪我。我只要姐姐跟我比试练鞭,别人谁都不理!” 不会伤病? 少女不由苦笑。谁生来不是肉体凡胎?她并非不知道痛,而是痛了,不能说。 “姐姐,你怎么了?”见少女面露苦涩,正自卖乖的女孩蓦地一愣,随即不耐,“好了好了,我不欺负她总行了吧?姐姐你别生气,我已经把宫里人都欺负跑了,你再走了,真没人陪小凌玩了······” “我不生气。”少女低低回道,冲她勉强一笑,“忆起了些往事,倒惹得你不悦了。” “我没不高兴,我喜欢姐姐还来不及呢!”揽住少女胳膊,女孩甜甜地道,“为了证明我没不悦,我告诉姐姐一个秘密。作为交换,姐姐也要告诉小凌一个秘密,证明姐姐没有生小凌的气,好不好?” “秘密?”当真会讨价还价,少女只得任由着被算计了去,“什么秘密?” “其实我不叫小凌······”女孩凑过去,贴在少女身边小心翼翼咬着耳朵,“我是冷家人,我有闺名呢······” 冷家! 少女蓦地一惊,强作镇定听完之后的话。 “其实,我叫檐佑!” 女孩兴奋大声道,竟忘了说的是悄声话:“是有檐相佑的意思,怎么样,好听吧?” 尺挂自有君济济,鬂蝉何为雨深深?冰凌自有檐下佑,我待檐下复何人? “佑儿告诉姐姐闺名,姐姐也要告诉佑儿名字!”拉着少女的手,女孩蹦跳着,欢愉地问她。 “我的名字······”少女垂了首,屋檐荫蔽,遮住午后太多日芒,拢下大片阴影,隐没漫布于芳颜上的踽踽酸涩,“兰泣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