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微风骤起,院中两树梨花飘飘零零落了一地,白色花瓣混着月色如水,左靖骁独自站在屋檐下静静观望着。 身后房门“吱呀”打开,左靖骁转过身来,见一身白衣老者从门内走出便迈步上前,试探地问道:“先生,内子的情况……” 白不余看着左靖骁叹了口气,面色未见轻松,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夫人如今状况只是刚刚开始,从脉象上来看,余毒已无大碍。只是此毒天生便在她体内,强行免去的后果恐会反噬,轻则神智混沌,重则……” 白不余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面前之人神色凝重,又开口道:“如今我且开一张药方,可尽力延缓夫人的病况,只是这也只能勉强维持下去。” 左靖骁静静听完,俯身向白不余道谢;“多谢先生,内子的病有劳了。” 白不余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太子临走前所托,我定当全力以赴。只是,当初对此毒的估量还是太大意,怎知毒去之后还有性命之忧。” 左靖骁开口,“先生乃天下医首,此毒诡异罕见,江氏对外一直隐瞒。医术药典对此毒的记载也不尽详细,能去除此毒已是险胜。” “虽是如此,此毒也恐怕还有后顾之忧。当年江夫人孕中我曾替她把过一脉,与夫人毒同是一宗,由此看来此毒或许会有延传啊”。白不余还清楚的记得替芸珠母亲把脉时的情形,转而继续说道:“侯爷此事恐也要早做打算,夫人体内余毒虽无伤损,却难保不会遗传子嗣,若是传留,后果不可小觑。” 左靖骁闻言,表情未变半分,又问,“若是有孕,此毒会否转离母体?”白不余静顿,看向房中灯火,摇摇头道:“尊夫人如今状况难明,若是有孕福祸还未可知。” “多谢先生,夫人今后有劳了。”双手合前,左靖骁轻轻俯身对白不余一鞠,目送着白不余离开。 停神看着那方几秒,左靖骁眸光映射着远处的灯火,微微眯眼,转身走进了屋中。 一方素纱屏风之后,萝帐披泄的床上静静躺着一人,双目闭合,神情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左靖骁走近床边,立在一旁看着床上之人,心中触动。 马车行至黄昏,他一抬眼就见身边之人昏昏沉沉,起初只以为她是疲累困倦便没多想,直到起身给她披上薄被,凑近一瞧才发现不对。她苍白着脸色,侧颈旁一道由青渐紫的细纹从脖颈后方没出,左靖骁当下便认出了那是她体内之毒。 白不余之言他也未曾在意,当初太子还在之时,她身上之毒未解,从太子口中便知晓了她于子息之事恐也受阻。成婚一年半至今,他虽与她同榻而眠,未曾同房,也是因一直顾虑。太子所托,他自当不敢相忘,可如今,谁又能分得清他所顾所念。 左靖骁目光扫过芸珠靠近床外侧的手腕,白纱包裹的地方还隐约浸透着血迹,先前施针的地方约莫会留下不深的疤纹。终是不放心伸出两指探在脉搏上,停过半秒后却不曾把手移开,只是看着那一侧脸,兀自沉默,起身往外走出。 听着脚步声远走,床上之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中一片清明,白老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子嗣艰难?芸珠不由讥笑,左靖骁竟是早早就知道了,所以不愿与自己同房也是为此了,既是如此当初何必相娶。 从前不知左靖骁为何,如今偶然知晓,却如坠深渊般心底尽是冰凉。 “你醒了?”去而复返的左靖骁突然出现在房中,手上端着一碗汤药走近,“你的手刚施了针,别动。”眼眸闪了闪,芸珠便停住了动作,看着左靖骁扶起自己,又舀好一勺送至自己唇边,一套动作仿佛做了千百次一般熟练如常。 芸珠并未张口,只是双目不动地看着他。她很少与他这般直视,向来有些躲闪的眼神今天出奇地对视。 “夫人?”左靖骁停住手,见对方半晌无澜的目光还望着自己,以为她还有些不适。 “侯爷可否送我回江府?”芸珠话一出口,声音平静如常。 左靖骁目光顿住,打量着她的表情,收回手,明白她的意思。看来他与白不余谈话,她全都听见了。“你的病还未痊愈,还是先在白老这里。花伶我已让人去接,她来了,再回江府。” “多谢侯爷。” 左靖骁不做声,只是又舀起药送来,这一次芸珠没有拒绝,张开口喝下。一勺一勺,左靖骁很有耐心地不断送来,芸珠一口一口地喝下。若是以往,她恐怕早已受宠若惊满心欢喜,说不定又自以为有些希望,今日再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一碗药见底,两人无言。 左靖骁抽出锦帕,俯身轻轻擦了她的唇边,“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回来。” 芸珠点点头,便看着他离去。 已过戌时,江府上下一片漆黑。 “他们是不会来了。”烨冥暗中擦开一根柴火,点起了一根蜡烛,随手拿过灯罩,走向窗边那人。今夜月光如水如银洒满庭院,万里夜空也无一点云缕,倚靠着窗的人收回遥远的目光,回过头来,嘴角一丝邪笑,“想不到左靖骁如此能忍。” 烨冥未答,只是将手中的灯放在窗边桌上,走至身后,从长袖中拿出一把木梳,缓缓地替她捋发。烨冥这动作做了千百次,每当她脾气渐起,便会这样。只是,今晚的她似乎再也接受不了他这般安慰,随手握住那持着木梳的手,牵至胸前,她抬眼看着男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你难道不想早日报仇吗,冥?” 她一双黑眸沉沉地看着对方眼睛,那里满目都是她的倒影,无惊无动,仿佛万般皆空,再无所求。 烨冥略过她眼中的情绪,笑眉展露道:“阿月,你太心急了。” 闻言不满地松开了他的手,阿月面容变得冰冷,冷笑道:“我如何能不急?你我如今落的这般下场,夫不像夫,妻不像妻,还要忍受多久的折磨?” 与自己的爱人不能真正在一起,反而每月都要与不同男子交合,她身上之毒才能散去,而烨冥却不能替她解毒。他身上流着江家的血,若与她合,非但毒无可解,反会使两人陷入迷乱,周身疼痛,筋脉血逆。 这始终是横在她心中的一根刺,日日夜夜,折磨的她几近发疯。 烨冥为了她性命,每月带她出入小倌坊,他虽面不改色只当做药到病除,可男子的尊严早就为了她被压到最低点。每次结束之后,她走出小倌坊,牵过他的手都是冰凉的。烨冥与她自小认识,可算青梅竹马,他心中的无奈和困窘她如何不懂? 他和她的痛苦,月月作祟,恨意日积月累。 烨冥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的苦痛,他并不怪,只是太爱她了。“阿月,我们不如去漠北,去南疆,去找大夫。我已经派人去打听过了,很快就会……” “烨冥!”她打断了他的话,有些生气道:“你难道忘了他们对我们做下的事了吗?难道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江家?还是你根本就不愿为我背离江家?” “自然没忘。江家与你我也早就做出选择,是因为不愿看你沉迷在痛苦之中,日日备受折磨,”烨冥知她心结难解,也无法坐视不理,“阿月,可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你的病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解决,只要你愿随我一起去,又何苦继续留在此地呢?” “过去?如何能算过去,他江家把我逼到如今这地步可有半分仁慈?还有我们的郅儿,烨冥,难道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烨冥看着她撕心裂肺的样子,想起郅儿,他刚满百天就被人抱走,从此下落全无。郅儿也是他心中不能忘怀的痛,孩子不见了,她不顾伤病疯狂找寻都无音讯。等烨冥赶回锦州之时,阿月几近失心乱智。自此,烨冥心中再无对江家半分愧疚。 烨冥隐去眉间的苦色,上前拥住阿月,倚在耳后轻轻叹了口气,“怎么能忘呢,郅儿还没有消息。我只是不想见你再受刺激。”双臂收紧环住身前人,烨冥抬头看着天边如水月色,眼中清明,不假情绪。 迷香混迹的高阁,门窗被悄然打开,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昏倒在床的小倌衣着凌乱,却渐渐转醒。刚才的女客着实让他们哥几个有些心潮澎湃难以自持,毕竟出入小倌坊的女客不是财大气粗的地主肥婆,就是品好不良的达官贵人。今晚也是他们初到小倌坊一月第一次接下的客人,一男一女进门就点了好几个人,出手不凡的手笔一看就非富即贵。 只是这活着实费力,他们连自己何时昏睡过去都不记得了。 此时,黑暗中有一人声传来“今日之事,日后不可再提,锦州之地你们也不能再留了。今晚的贵客对你们的服侍还算满意,这是给你们的赏钱。”说着,一个物件被隔空抛过,一小倌拾起借着半点月色看出原来是一锭黄金,激动道:“黄金!是黄金!” 旁边几个还有些迷糊不清的,一听,也兴奋地凑过来,争喊着:“我瞧瞧,给我瞧瞧”。 “嗖”一把匕首又从刚才的方向飞来,准确无疑地插在床栏上,银色的月光下泛起让人胆寒的冷光,一干小倌吓得哆嗦地在床上。黑暗中的声音又传来道:“刚才的话可听清了?锦州之内若再发现你们的身影,休怪刀剑无眼。” “多谢恩公,小的们一定离开锦州,越远越好越远越好……”几人忙不迭告饶,再无回声,忽然间,屋内烛火一片明亮,四周并无一人,那声音也似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