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不好听,兼之周氏的做派也让人十分心烦,顾维驹忍不住脱口而出:“周姨娘说得对,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你原是做惯的,想必最为了解。” 周氏俏生生的小脸煞是一白,细柔柔的腰肢颤动了两下,仿佛坐不稳了似的。 吴氏万万没想到一向大度的顾维驹忽然计较起来,为了几个戏子,竟不顾大姐儿的面子,也不顾郑氏、王氏的感受,公然讽刺周氏的出身。她再转眼一看,果然大姐儿也紧紧咬着下唇,低下了头,郑氏和王氏面色也十分尴尬。 顾维驹知道心浮气躁的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她厌烦周氏高高在上的说着“戏子”云云,仿佛只是谈论几只蚂蚁;她厌烦周氏的假笑,还有那貌似恭敬实则嘲讽的话语;最主要的,她厌烦周氏看向霍阆风的目光,那不是下人对主子、不是姨娘对老爷的目光,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那种混合了崇敬、仰慕、期待等等的,饱含爱意的目光。 明白这一点,顾维驹忽然心惊,她知道,她对霍阆风动心了。 她霍然起身,没有再理会谁,转进了内室。珍珠和琥珀面面相觑,显然她们也不知道向来好脾气的太太究竟怎么了。不过珍珠毕竟和顾维驹感情不同一般,她和琥珀交换了一下颜色,匆匆跟着顾维驹进了内室,琥珀则镇静地微笑着,一一给众人加添了茶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因为顾维驹走之前没有说话,众人也不敢就此散了。但此时主子们既然不在,吴氏可不会放过嘲讽周氏的机会,她端起茶来轻轻啜了一口,闲闲地道:“周姐姐可真有本事,一句话气走了太太,若是老爷问起,可真不知道周姐姐怎么解释才好。妹妹真是替你心急呀。” 周氏俏脸煞白,嘴上却不让人:“不劳妹妹操心。再说太太几时被我气走了,怎么,老爷太太还没给我定罪,你就迫不及待想要代劳了?只怕还轮不到你吧。” 吴氏也不气,依旧闲闲地道:“姐姐不必如此恼怒,我又哪里敢给你定罪,不过是姐妹做得长了,好心提醒你一句,可别忘了做姨娘的本分。” “本分?”周氏冷笑,“这句话留给你自己吧。你那点小心思,打量谁不知道似的,也不想想,就算太太让你生了,你有那个命吗,你生得出来吗?” “你!”这句话戳中了吴氏的软肋,一向掩饰良好的她也不经勃然色变。 “够了!”制止二人越说越过火的是向来端庄早慧的大姐儿,“二位姨娘还请慎言,别忘了这里还是西岭院!”她年纪虽小,也不高声大气,却自然有一番气势,和霍阆风有三两分相似。 周氏仗着多年伺候霍阆风的情谊,颇为肆无忌惮,却有些怕自己的女儿。此时见大姐儿沉了脸,不免尴尴尬尬朝着大姐儿道:“大小姐……”语气里颇有几分委屈。 “姨娘不必说了,”大姐儿冷冷地道,“太太不过一时身体不适,回房休息,不如姨娘们也回吧。一大早便来候着,想必也是累了。” 正说着,珍珠也回转来了:“哥儿姐儿和姨娘们都先请回吧。太太有些头疼,回去歇一歇。太太说午初一刻摆饭,就定下在蒹葭水榭,大伙儿别迟了。” 大姐儿带头起身领着弟弟妹妹们走了,郑氏和王氏也齐齐走了,吴氏轻蔑地看了周氏一眼,扶着丫鬟的手也离开了。倒是周氏,怔怔地又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琥珀分派着活计,让珊瑚去厨下吩咐,玛瑙去请霍阆风,珍珠去请顾先生和顾老太太,琉璃去请太夫人,又让洒扫的小丫鬟进来收拾。听她吩咐完,众人四散,俱都不看还坐在那儿的周氏一眼。 “琥珀,”见她要走,周氏开口叫了一声,琥珀转过头来,皱眉看着她,也不答应,她也不在意,只是怯怯地问道,“太太可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琥珀暗自气恼,周氏哪里是怕太太生气,分明只是怕太太同老爷说,便没好气地道:“周姨娘守好自己本分,我们太太何等身份,怎会同你置气。”说完转身便走,显然是不肯再同周氏多讲一句。 周氏见琥珀如此看不起自己,也是气恼得很,恨恨地盯了她的背影两眼,心中暗骂,不知眉高眼低的小蹄子,只怕也是个不安好心的。又觉得琥珀对自己这般不客气,只怕不全是为了顾维驹。她自己一心一意想做姨娘,一是恋慕霍阆风,一是不愿离开霍府,不免觉得人人如此,心下更是将琥珀视作威胁,暗恨不已。 出了厅堂,她也不急着回北枝苑,反正中午要去蒹葭水榭,趁此时机,她正好去看看大姐儿。想着便进了大姐儿住的西厢房。 先前大姐儿带着弟弟妹妹们出来,让皓哥儿去次间的小书房里习字,就和两个妹妹回了房。此刻正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蹙着眉头,心事重重。张奶娘和报春不敢打扰她,只得给她上了茶,就退了出去。 大姐儿此时的心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那般平静,相反,非常烦躁和复杂。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许多事情,弟弟妹妹们不懂,她已经十分懂了,比如今天太太的态度,姨娘们的表现,尤其是她的姨娘的表现。 她知道周氏不是一个好性子的人,更不是一个聪明人,不然前世就不会因为触怒父亲而被赶出霍府,可是她没想到她不聪明到了这样的程度,当面顶撞霍府主母,还有那阴阳怪气的态度,她以为自己是谁?简直太荒谬了! 前世因为孙氏的缘故,她与自己的姨娘接触非常少,所以一直把周氏的悲剧怪罪到孙氏头上,孙氏向来也不是个能容人的。可是顾维驹不一样,大姐儿前世在市井生活数年,她见得人多了,看得出来顾维驹不是假好心。跟那种面甜心苦的主母不一样,顾维驹在对待她们这些庶女、对待姨娘和下人、对待霍府的继承人皓哥儿甚至是孀居的太夫人时,她都是平和的,甚至有一丝怜悯。不是可怜,而是由于某种大姐儿也不知道的原因,她觉得顾维驹对待众人,总有一丝莫名的怜悯。大姐儿只是不懂,这种怜悯来自于一个现代人“人生而自由且平等”的观念。 可是就连这样的主母,周氏还是不满足,触怒了顾维驹,周氏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吗?就算不为自己考虑,至少也该考虑考虑她啊!大姐儿有些恼怒地想,她那么努力才在主母跟前争得一席之地,现在还能跟着皓哥儿一起读书进学,有顾维驹在,她肯定不会再被随便嫁出去,不会再重复前生的悲剧。可要是周氏继续这样搅和下去,难免顾维驹不会迁怒,难道她竟要被自己姨娘拖累吗? 想着,大姐儿双手不觉紧握成拳,掌心被指甲深深刺痛。 这边周氏进了屋,见奶娘丫鬟在床边脚踏上做针线,便问:“姐儿呢,你们怎么不在跟前伺候着?” 张奶娘心中暗自啐道,这位还有脸说这样的话呢,瞧瞧姐儿都教她为难成什么样了。但张奶娘是个老实人,因着她始终是姐儿的姨娘,虽百般不愿搭理,还是答道:“姐儿在书房呢。” 周氏不满奶娘丫鬟都没起来行个礼再回话,但她也不想骂女儿身边的人,因此一甩手,哼了一声,就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看到大姐儿眉头紧蹙的样子,她忙走过去,伸手给大姐儿揉了揉:“这么小年纪,就学着人皱眉,以后脑门上真长了皱纹,瞧你怎么嫁人。” “姨娘来了。”大姐儿侧身避开她过于亲昵的动作,作势要起身给她行礼。 “姐儿总是这样生疏,”周氏委屈地怨道,“若真论起来,你是主子,我不过是个姨娘,原该我给你行礼才是。” 大姐儿头疼地看着自己的姨娘,想想只能道:“姨娘往后,收敛收敛性子吧。” “姐儿怎么这样说我,”周氏委屈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就算我出身下贱,只是个婢女,可也是姐儿的姨娘呀。” “姨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姐儿眉头蹙得更紧了,“只是今早姨娘同太太说得那叫什么话?实在太不应该了。” 周氏冷笑:“哟,我们的大小姐这才进了正院几天,倒能教我说话做事了。这读了三天书,果然不一般。” 若大姐儿真个只有七岁,不免要跟周氏置气,现下虽也气,但却能分轻重,于是耐下性子劝道:“不是我要教姨娘,只是劝姨娘一句,你若真个不听,我也是没法子的。可是太太终究是太太。况且,姨娘这样做派,教父亲知道了,只怕也是不喜的。” “我的做派,”周氏尖着嗓子高声起来,“我怎样的做派,姐儿倒是说说?我难道不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倒是大小姐你,进了正院,就嫌弃上我了。我知道,从我肚子里出来是委屈你了,若能换,我也愿意把你换进太太肚子里,只是这由得了我吗!” 大姐儿见她胡搅蛮缠,也恼了:“姨娘莫要胡说,什么谁肚子里出来的话,是姨娘该说的吗?只是姨娘既然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那就请为了我莫要歪了心思,好好伺候太太才是正经。太太是好性子不错,可若你以为太太软弱可欺,就真是想错了。皓哥儿和二姐儿身边那几个,原先何等嚣张,如今可还敢蹦跶?就是冯嬷嬷,奶过父亲的人,在太太面前那也是恭恭敬敬的。我再多告诉姨娘一句,北枝苑那三个,隔三差五都给太太做着活计呢,纳鞋底、绣鞋面、做帕子、缝小衣……就只有姨娘,如今怕还没给太太动过一针一线吧?” “那几个狡诈的小蹄子,我就知道她们没得好心。”周氏使劲绞着手里的汗巾子,恨恨地道。 “姨娘不必小人之心,”大姐儿冷冷地道,“旁人不过尽本分罢了。这就是我要劝姨娘的,凡事守本份、尽本心,别贪心太过。有些事情,不是咱们这样的身份可以肖想的。”大姐儿也是经过情爱的人,她看见周氏看自己父亲的眼光,便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本心本份,”周氏气恨,“旁人有的,怎么我便有不得了?我又哪里比别人差了!说句暨越的,若我一早认命,老老实实守着‘本心本份’只怕如今姐儿也不会是霍府的大小姐,还不知要托生在哪个贩夫走卒、下人小厮家里呢!” “人这一生,一饮一啄,均有定数,不能强求,”大姐儿摇头叹息,想到前世的命运,她觉得若真投生在他处,或许还能平安度过,不会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姨娘,如今我过得很好了,很是知足。难道姨娘还觉得不好,还不满足吗?” 周氏不由疑惑起来,大姐儿再如何早慧知事,再如何跟着饱学之士读书,她也才七岁,怎么说得出这样沧桑的话来?不由问道:“姐儿如何会说这样的话?你才几岁,懂什么一饮一啄均有定数了。你告诉姨娘,这些话是不是太太教给你的,还是你们先生跟你说的?哼,我看一定是,她就算不敢亲自同你说这些,定也会让先生教你。她也太黑心肠了,对一个孩子耍这些心机诡计!” 大姐儿心知自己表现太过,言多必失,反而造成了生母更多的心结,只得叹息,想着还好自己重活一世,还有时间,将来慢慢劝吧。只得道:“如今我说什么姨娘都听不进去,等哪日吃了亏,姨娘便知我所言不虚。” 周氏闻言笑道:“姐儿放心,有你父亲在,旁人断不能教我吃亏的。” 大姐儿是既悯其情痴,又恼其蠢笨,心中暗自叹息,傻姨娘,能教你吃亏的,可不就是父亲大人么。 正在这时,却见琥珀施施然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