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磨磨蹭蹭、腻腻歪歪了一个早上,又沐浴更衣等等,结果就是到了巳初,顾维驹才算梳洗打扮完。这时其余人等早已吃过早饭,几个姨娘更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因知道霍阆风今日沐休,姨娘们都是早早打扮好了,就来请安,结果连院门都没得进去,就被琥珀拦在了花厅里。虽说也恭敬地上了茶点,还让姐儿们过来与她们相见,可是几个姨娘还是心知肚明,为什么让她们在外面等了那么久。郑氏王氏倒还好,她们自知姿色不如人,向来没有争宠的心思,见着了姐儿们,就算心满意足了。可周氏吴氏,一个自负情深,一个自觉得宠,却多少有些不平的心思。 其实她们二人会这么想也并不奇怪,霍阆风与孙氏关系并不太好,但周氏是常年伺候他的大丫鬟,而吴氏又是上峰送的贵妾,在没有顾维驹之前,他向来都是偏宠二人的。府中下人见她们得势,自然也多有奉承,一应吃用,俱要比郑王二人好得多。甚至有时候,外头送来的好东西,还未曾到得孙氏手里,就先到了她二人手里。 周氏对霍阆风,也向来不是只把他看作主子而已。自打知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一定要留在霍府、留在霍阆风身边的。嫁出府去,谁知道要过什么鬼日子,难不成还真的布裙荆钗、洗手做汤么?那还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况且又有谁能比得上霍阆风,年少英俊、家财万贯,还强壮有力。她伺候了他这么久,在她心里,自己早就是他的人了,如果要让她嫁给别人,被别的男人碰,她宁愿一头磕死!当然,周氏心里也知道,若不是琥珀那个死脑筋的一心藏拙不愿出头,她能不能顺利被孙氏挑中,还是两说。不过,万幸万幸,到底是天遂人愿了! 周氏没想到的是,新太太会如此受宠,她原本想着,就连那样家世的先夫人,霍阆风对她都不过仅余尊重罢了,一个贫寒出身的继室又能如何呢?却万万没想到,霍阆风对顾维驹的与众不同,更胜任何人,是她伺候他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的上心。因此每回见到顾维驹,容光娇艳更甚从前,她都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酸涩与不忿。 吴氏对霍阆风的感情就复杂许多:起先她是不愿意做姨娘的,虽然家道中落,但她也是好人家出生的女儿,原先也是想着堂堂正正做人家结发妻子的。旧时也曾读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诗句,心中也有过憧憬和幻想。可是当她看多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又看着做了霍阆风上峰李大人妾室的远房表姐,是如何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次次回家都好不威风。再听说霍家家资巨富,又在一次宴请上,见到了俊朗不凡的霍阆风本人,到表姐来问她愿不愿意去霍家做妾时,她也就羞羞答答地点了头。 可是打破了她所有幻想的是:当孙氏不同意她有个孩子的时候,霍阆风丝毫不加考虑地就站在维护正室尊严这一边。什么万千宠爱,什么良家贵妾,又能如何?正室说不让你生,那碗避子药就不可能断!更痛苦的是,她见孙氏的路子走不通,便想法子打动霍阆风,可那时他的冷笑,终于让她明白自己的不自量力。整整两个月,他不再踏足她房内一步,她彻底地清醒了,情爱,对于女人来说可能就是一切,可是对于男人来说,一文不值! 因此在顾维驹面前,郑氏和王氏始终是谦卑和感恩的,吴氏则是隐藏了心酸和算计地不断讨好,只有周氏,始终无法完美地隐藏内心的敌意与不平。 顾维驹前世做得就是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对于这些女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不说洞若观火,也是心知肚明。简单来说,各人的那点小心思,从穿着打扮上就看得出来。 例如她自己,她知道自己美貌有余而威严不足,所以每次见姨娘时,打扮上总是尽量朝端庄和所谓的“正室范儿”上靠拢。今天就穿一件翡翠色织金百蝶立领大袖罗衫,赤金蝶恋花扣子,丁香色潞绸裙子,因是在家,不免随意些,因此外面就罩了件秋缃色卍字云气纹暗花绸披风,翡翠雕玉兰花扣,葡萄紫四季花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头上正经戴了(狄)髻,一副八件的金嵌宝孔雀石榴头面,一对猫儿眼耳坠子,套一个镶祖母绿的金戒指,一对百子如意纹金镯,挂一个和田白玉雕花葫芦型香囊,里面放着牡丹熏香。气质清雅动人,面容艳光四射。 再看几个姨娘,郑氏和王氏一向共同进退,穿得也是齐齐整整:一色的白绢衫子,葱黄裙子,梳着螺髻,耳朵上一点金丁香。区别是郑氏穿着青色八吉祥纹宋锦比甲,戴着黑绉纱绣喜上眉梢抹额,插一根金蝶恋花钗;王氏穿着褐色缠枝莲纹云锦比甲,戴着鸦青绉绸绣藤萝蝴蝶抹额,插一根卍蝠挖耳簪子。顾维驹见她们打扮得太过素净,心中不免有些不适,这个时代对女子太苛刻,要想在生存下去,就连穿衣打扮都不能随心所欲。 反观周氏和吴氏:周氏藏不住心思,因是要来见霍阆风,早早就穿了粉红银条纱衫(纱素者名银条),翠蓝织银团花四季花云锦比甲,蜜合色挑线罗裙。梳着高高的云髻,髻前插一根如意云头簪子,左边插着包头莲瓣簪,和珠串流苏佛手簪,右边插一支金累丝蝴蝶钗,并一朵粉色芍药花。耳朵上坠一对灯笼环子,五彩丝绦拴出细细的腰身,银红花罗高底鞋只露出一点尖翘。看上去也是娇俏可人,妖娆妩媚。 吴氏走得是低调奢华路线:雪青色海棠竹子圆领对襟潞绸衫子,黄色花鸟纹妆花眉子,茶绿色吉祥葫芦纹十幅马面裙,沉香色素面缎子鞋。头上只戴个鎏金芙蓉冠,耳朵上一对珍珠葫芦耳环,金马镫戒指,翠玉镯子。旁的也不稀奇,只那冠子顶上镶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红宝石,色泽浓艳,仿若鸽血,璀璨夺目。 众人分主次坐下,因众姨娘有一阵子未见霍阆风,而孩子们又畏惧他的威严,一时间厅堂里倒沉寂下来,大伙儿要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要么垂头屏息,不敢发一言。 顾维驹见势,就开口打破尴尬的局面:“琉璃,去把我前两天得的那一匣子绢花拿来。” 琉璃应声去了,顾维驹看了看众人,除了霍阆风低头喝茶之外,果然都看向她,又才继续道:“日前新得一匣子绢花,我一颗脑袋也戴不完,一会儿大家分一分吧。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我瞧着做得倒也精致。” 孩子们还小倒也罢了,几个姨娘都是有眼力的,倒也不把几朵绢花放在眼力,只是既然主母示好,众人必须领情,便七嘴八舌地谢了起来。 待到琉璃拿了匣子出来,打开一看,众人才知自己到底是小看顾维驹了:绢花确实是绢花,做工精致细腻之处也不必提了,却是金杆玉叶,片片花瓣上都贴了薄薄的金箔,花心中间夹了紫瑛、碧玺、绿松、珊瑚各色宝石。这样一支绢花,已是比寻常的金簪还要贵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肯先动手挑选,顾维驹便道:“琉璃,拿给大姐儿先挑。” 大姐儿见嫡母抬举自己,规规矩矩站起来行了礼、道了谢,也不扭捏,大大方方挑了一支紫瑛石花心的紫红色玉兰。 顾维驹看了点头道:“大姐儿好眼光。这颗紫瑛虽不稀罕,可这玉兰却是这一匣子里头的独一朵。” 一面说着,一面自行替两个年纪小的女儿挑了,把一朵粉碧玺花心的山茶给了二姐儿,一朵珊瑚花心的凌霄给了三姐儿。 琉璃见姐儿们都挑完了,这才送到姨娘们跟前,笑吟吟地道:“几位姨娘也都瞧瞧吧,喜欢那一朵,挑好了正可插戴起来呢。” 吴氏惯会捧顾维驹的场,便先接过了匣子,放在她和周氏中间的小几上,说道:“多谢太太一番美意,妾却之不恭,这便厚着脸皮先动手了。”说着也没有挑拣什么,准确地拿了一支略放在下面一点的、琥珀花心的黄色玫瑰花。 “如月也生了一双利眼,”周氏娇笑道,“玫瑰多是大红,这支黄色的可少见。” “水晶姐姐承让。”吴氏也笑着答道。 周氏却没有再理她,反而转头对顾维驹道:“那我可不与太太虚客气了。”说着便在匣子里翻捡起来,不一时便拿了一支水仙。这些绢花做得神形皆备,旁的大都一支一朵,这支也同那真水仙一样,一支上头开了三四朵,每朵中间有一颗小小的蜜蜡做花心。 这才轮到郑氏和王氏,琉璃又把匣子递了过去,二人皆不挑不捡,直接拿了最上头的两朵便是。郑氏拿了一朵翡翠花心的红芙蓉,王氏拿了一朵红碧玺花心的紫杜鹃。 顾维驹笑着道:“这两朵好,颜色鲜亮,你们俩就是太素净了些。” 霍阆风见她们说得热闹,自己不耐烦听,看她们拣选的差不多了,就站起来道:“我去外头散散,中午摆饭便一起吧。”说着也不等众人行礼,就自顾自地出了门。 周氏忍不住朝紧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她也许久没能同他说上话了。上一次还是趁太太陪着太夫人出门礼佛,她起头邀了霍阆风陪她们逛园子,结果逛到一半,太太莫名其妙跑了回来,原本说好霍阆风去北枝苑晚饭之事,自然也就没了下文,那天她连晚饭都没吃下。最气人的是,顾维驹说什么自己和老爷有事商量,老爷便不能来了,还假兮兮地送了燕窝粥来。分明就是耍手段争宠,恨不得把老爷绑在她得裤腰带上,还要送燕窝粥来耀武扬威,显得谁吃不起那二两燕窝似的。她当场摔了碗、砸了粥,就连吴氏劝她好歹让丫鬟去向太太道个谢,她都不肯。她才不肯向这个穷酸的新太太低头,她从小可是在霍府长大的,跟在霍阆风身边也是锦衣玉食,过得比普通人家小姐还好些。这个新太太算什么,蓬门荜户,犯官之女,满身小家子气,她凭什么向她低头! 今天也是,进门也不让大家同老爷说说话,赏什么绢花,呵呵,老爷给了她那么多好东西,真金白银的花儿怎么不舍得赏下来,惯会卖弄这些小手段在老爷面前扮好人、笼络人心。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和不懂女人心的霍阆风,谁会真的被她收买?吴氏卖乖讨好,还不是存了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就是郑氏王氏那两个阴险狡猾的,难道又是真心驯服了,还不是暗藏心机。 浮想翩连之间,面上不免露出情绪的端倪:先是不舍和相思,又是不屑和妒忌,到最后紧紧咬住的唇齿之间,都显出了几丝愤恨与狰狞。顾维驹看在眼里,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尽管她已经努力去善待这些命不由己的女人,不曾倚仗正室的身份地位欺压、苛待她们;她们拥有的物质财富,她也不曾剥夺;甚至在权利范围内,让她们尽可能多地和自己的女儿相处……可是奈何人心不足。她知道,只要她一天不肯与她们共享霍阆风和他的情爱,这些事就只会纠缠下去,永无休止。 想到这些,也真是让人心灰意冷。 吴氏最有眼色,又是时刻留心着顾维驹的,此时一见她面色不虞,赶忙道:“太太,既然人多,那午饭摆在园子里可好?你瞧今日这天气,如此晴朗,咱们赏赏花、听听曲,方不辜负这好春光。” 皓哥儿是最爱玩、爱热闹的性子,一听便笑着道:“那还得请先生和顾家老太太一块儿。先生说想吃白梅汁子浸过再炸的玫瑰花瓣,太太快些吩咐厨下照着去做。” 二姐儿嘴馋贪吃,一听也忍不住了:“太太,我也想吃,再叫厨房送些蜂蜜来沾着吃,又香又甜。”说着还咽了下口水。 大姐儿伸出葱根般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二姐儿光洁的脑门儿:“你个小馋猫,什么都想吃,专爱吃那香甜的,仔细牙疼。” 三姐儿也跟着笑:“小馋猫,牙疼、牙疼。” 几个孩子一打岔,顾维驹也就暂时把烦心事抛在一边,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也应下了吴氏所求:“那就还摆在蒹葭水榭,我喜欢教她们在水上唱。若在跟前唱,总觉得闹哄哄的,倒是离得远些,听起来反而清越。再说这人在跟前呐,我总心疼她们,咱们吃喝玩乐,她们却只能看着,还得给咱们唱曲儿,想到这个我就吃不下饭。” 吴氏笑着道:“太太是善心人。” 郑氏王氏也随声应和。 唯独周氏娇娇一笑,说道:“太太也太心软了些,不过戏子罢了,她们的本分就是伺候人。平日里好吃好穿地养着,已是够心疼她们了。如今不过咱们做耍,叫来唱一两折子,太太倒还不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