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驹时常情不自禁地抱怨,自从穿越以后,平静的日子总是很短,隔三差五就会出幺蛾子:这头与沈钺勾搭成奸的丫鬟还没找到,那头就有莫名其妙的皇子找上门来。这不,这些事情还没摆平,顾母又随着顾维骃来了,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顾得了这头,顾不到那头。 可是顾母还得接待,大梁讲究君臣父子,以孝治天下,顾母纵有千般不是,只一条,她是身体原主的老娘,就稳立于不败之地。 顾维骃对于顾母一个劲要跟着他来霍府的行为也无话可说,可他学的孔孟之道,讲的就是忠孝节义,他拦不住,也不能拦。 顾维骃虽不能十分阻拦,斗宿坊看房子的老家人张大和张大家的却是拦了,不过他们始终是下人,唯有尽心而已。到今日顾母是铁了心要去霍府了,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让张大的儿子张仁和张仁媳妇儿一道跟着去。 平日里顾维骃去霍府,多是走路。但今日顾母不肯走路,还埋怨顾维驹不肯与他们家一辆马车,顾维骃无奈,只得花了十个铜钱,雇了一辆骡车来。因大梁朝马匹昂贵,一般人家养不起,有马的人家,也不大会去车马行里雇车,而耕牛珍贵,城中也甚少用于拉车,因此车马行中大多都是骡车和驴车。 顾母因深深觉得霍家下人势力,今日倒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穿着前次顾维驹送她的石青色梅兰竹纹锦缎长袄,官绿暗葫芦花织银缠枝莲纹宽襕六幅马面罗裙,拴着绛色绫销金汗巾子。头发整整齐齐绾了髻,碎发都拿油抿了,插根鎏金寿字簪,也是当初霍家送去的回门礼。顾维骃也穿上了用新料子做的玉色宽袖皂缘垂带绢布襕衫,戴了顶新的黑纱儒巾,看起来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 张仁媳妇因是下人仆妇,又孩子都生了几个,因此倒也不用不避讳,跟着顾母和顾维骃一道坐车里,顾母也好叫她伺候。她见顾母平日里在家总穿着那些破衣烂衫,今天却可以打扮成个老夫人的模样,心中已是知晓了几分缘由,她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因而劝道:“今日老太太瞧着好体面模样,一时去到府里也好叫他们瞧瞧,您这通身的做派,比起那些正经太太奶奶们,也是不差什么的。” 顾母闻言心中悦意极了,想当初,若家里老头子不被贬官发落,她至今可不就是正经官家老夫人了吗,比起霍府太夫人,那也是不差什么的。因道:“你说的原也不错,当年我跟着骃哥儿他爹在任上,也是做惯了官太太的。若他爹不是早早去了,到如今,只怕我顾家比霍家还要好些。” 张仁媳妇就像没听到她贬低霍家的话,反而奉承道:“我曾听我婆婆说,她在先太夫人跟前伺候时,常见往来的夫人太太们,个个都是大家出身,又是好看,又是温柔,连说话都不高声大气一句的。吃饭轻嚼慢咽,说话轻言细语,走路轻风拂柳,凡事都讲个章法礼数,叫人看起来羡慕极了。还说只有像我们这样粗苯的,才高声大气、呼呼喝喝。听得我又是羡慕,又是羞惭。想必您当初跟着顾家老太爷在任上时,往来的也是这样的贵妇人吧。” 顾老太太回忆起年轻时的那几年好日子,有些浑浊的双眼都眯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仿佛舒展了些,脸上露出又是得意、又是缅怀的笑容:“那可不是嘛,不是我吹牛,当初我做同知夫人时,那也是做得极好的。那年台州府的梅花开得漂亮极了,我们随着知府夫人去梅园折梅赏雪,什么雪里红、宫粉、珠砂、绿萼……应有尽有。有一株金钱绿萼是极稀罕的,当时一共只折了两枝,知府夫人自己一枝,另一枝就赏给了我。知府夫人是极雅致的人儿,大家出身,姓王,听说是太原王氏的旁支。她带着我们扫雪煎茶,红炉煮酒,吟诗作画,弹琴下棋,过得真是快活极了。” 顾维骃知道,母亲这一生过得艰难,中年丧夫,拉扯着几个儿女长大,唯一舒心的,大概就是随着父亲在任上那几年,往后的几十年里,也只有在回忆那段日子时,才会流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喜悦。因此也不打断顾母,又示意张仁家的好好听着。 顾母闭起眼睛,仰面靠在简陋的车壁上,回想了一会儿,又才缓缓地说道:“白天我们这群官太太时常聚在一起的。晚上我就跟着我家老爷学写字,学画画。维骃出生太晚,没见过他爹,所以不知道,他爹当年写字写得极好,知府大人写给皇帝老爷的折子,那都是专门要我家老爷誊写的。” 听着顾母的回忆起父亲,语调也变得哀伤起来,顾维骃这才赶紧用眼睛示意张仁家的接话。张仁家的也聪明,立马就喜气洋洋地说道:“没想到我们老太太也是识字的。哎哟,像我们这样的下人就没这命,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要说在娘家时,我爹娘也是给我取过名字的,就叫李迎春,因我是迎春花开时生的。可到如今我也没见过这三个字,只怕就是见了,也不知道。” 顾太太喜她恭维,这三个字又是常用的,当年她学过,如今也还记得,立马就从追忆亡夫的哀思里脱离出来,伸个手指在口中沾了点口水,在骡车里粗陋的小木桌上写了“李迎春”三个字。努努嘴示意道:“喏,就这么写,你瞧仔细了,就算学不会,可也别忘了。” 张仁家的没想到,平日里小气刁钻的顾母竟会如此好心,真的写了给她看,当下也不嫌弃顾母的口水,凑近了仔仔细细端详着那三个字,真心实意地道:“多谢老太太。”自打头次见到顾母开始,这是她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就连老太太这三个字,都凭添几分诚意。 顾母得意地笑:“我同你讲,我年轻时,那可是出了名的聪明。绣花、打绦子这些人人会的就不说了,就是这些,我做得也比其他人好。那年我打了一根五彩丝绦给知府夫人,她高兴得很,欢喜得很,说那花样又巧妙、又时兴。如今跟在你们太太身边的珍珠,那一手绣艺,也是我从小教的。这些不提,当年我最擅长的乃是打双陆。打双陆又要会计算,又要好运气,次次和那班夫人太太们出去,我总要赢好些彩头。” “原来老太太是这般能人,”张仁家的赶忙奉迎,“难怪养得出太太那样出挑的女儿。在府里甭说是咱们老爷了,就是咱们太夫人,对咱们太太那也是满意的。” “那是当然,”顾母得意地笑,“我的大囡,那是没得话说的。容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家里事也来得,手巧得很。不过就是最近不大听话了,待见了面,我得好好说说她,可别以为自己嫁了大户人家,做了太太,就不认亲娘、亲兄弟了,她有今天,那也还是我的功劳。若不是我千山万水带着孩子们进京,又想尽了办法把她嫁进霍府,她哪儿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顾维骃赶忙道:“娘,大姐哪像您说的那样了。您瞧瞧如今您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样不是大姐送来的。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娘,大姐对咱们已经极好了,您对她也好些才是,咱们一家人,长长久久、欢欢喜喜的,方能家和事兴。” 张仁家的赶紧打蛇随棍上:“三爷说的极是,家和万事兴,就是咱们太太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老太太好好教导也就是了。您想想当初的知府王夫人,她是如何教养小姐公子们的,想必可不兴打打骂骂、吵吵闹闹的吧。若是老太爷还在,只怕也心疼咱们太太呢。您就瞧在老太爷、三爷和知府夫人的面子上,甭跟太太计较。这女儿啊,留在身边也就那么些年,一转眼嫁出去就是别家人了,我有时候被我家大囡气得想揍她,一想到往后她也不知会嫁到哪里去,就又舍不得了。您是福气好,子女都在跟前。我婆婆就一个独生女儿,我家那口子的亲妹子,教先太夫人嫁回杭州府老家去了,如今三五年都没个音信。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生孩子了没。我们下人不识字,就是想带封信回去都没法子。如今我婆婆念起她来,还哭呢。” 顾母虽然对女儿不甚在意,嫁在哪儿她也不关心,只要给钱就行了,但张仁家的说到知府王夫人如何教养子女,这几句却戳在了她的心坎上。顾母一生,对这位王夫人最为推崇,只因她出身既高,又富才华,且温柔美貌,子女双全,丈夫爱护,总之顾母这一生想要的、缺乏的、失去的,都集中在这位王夫人身上了。在顾父犯事前,知府老爷升了京官,王夫人也随她家老爷进京了。如今虽然数年未见,可这位夫人在顾母心中,还是高不可攀的形象。 顾母默默地回想起了当初王夫人的一双子女,女儿叫柳娘,因产女时知府衙门前一棵经年老柳突发新芽,知府大人很是高兴,觉得是吉兆,故此就叫柳娘。后来又得了小郎君,因怕养不大,只取了个贱名铁蛋,让周围人都叫着。 柳娘自幼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就是后来铁蛋出生了,都没能盖过她去。柳娘生性顽皮,胆大包天,被教养成了个假小子,有一年竟偷偷爬上了树去。那天众人正在府衙后院的赏花,走着走着有人从树上扔果核下来,知府夫人忙命人上去看了,竟然是柳娘!当时又气又吓,脸都白了,却还是一句也没骂柳娘,只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四下摸着,看看有没有受了暗伤。到最后才说了一句,你可改改吧。 当初她觉得王夫人对柳娘太过娇宠了,如今想来,难道是她对大囡太过苛刻了?说起来这些年度日艰难,大囡也为家里做了不少事,长姐如母,骃哥儿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平日里家务就不必说了,洗衣烧饭养猪养鸡割草捡柴,都是她带着珍珠一手一脚做的。晚上还要做些绣活儿,好在集日里拿去卖钱。这些年,大囡也是苦过的。 可正是因为他们一家子都是苦过来的,才更让顾母气愤:你自个儿苦日子过到头了,就忍心让娘亲兄弟们继续煎熬着?这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既然自己富贵了,就应该想着提拔娘家人才是,血浓于水,还有什么能比从小给自己喂奶的亲娘、还有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更亲近的!还真是嫁了出去,就以为自己姓霍不姓顾了?顾母想着,脸色又沉下来。 顾维骃和张仁家的刚刚送了一口气,张仁家的还觉得自己肯定说对了,顾母那么疼爱顾家三郎,推崇知府夫人,又那么怀念去了的老太爷,抬出他们来,定是没错的。顾维骃也觉得张仁家的说得好,他平日里总用圣人之言、大道理劝母亲兄长,可他们都不爱听,倒是张仁家的说这些话虽粗陋些,理却是不错的。娘听了,明明面色也缓和过来了,怎地此刻又难看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顾母在想什么。张仁家的只是个下人,也就不便再多言。顾维骃眼看着霍府要到了,也不想跟顾母起争执,叫霍府下人看笑话,因此也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