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霍府,顾维骃要赶去后园上课,因此只叮嘱道:“娘万万不可再与大姐起争执,大姐不是不讲理的人,凡事您好好与她分说,若您有理,大姐必不会不依的。” 张仁家的赶忙道:“您快去吧,有我陪着老太太呢。” 顾母也挥挥手:“骃哥儿快去,不用你操这些心。娘与你姐姐说说话,等你下学了一块儿回去。” 自然有下人分别带着他们进了后园和西岭院。因顾母来得早,太夫人惯例听见她来了,就不让顾维驹过去请安了,只叫了春露来,把二姐儿和三姐儿带过去陪她说话。因此顾维驹还是在小花厅等着顾母。正好今天园子里剪了花来,其中有两支莲香白,送花来的婆子说是名品。这花开时色初淡红,后纯白,香如莲花,故名莲香白。可顾维驹还保持着现代人的思维,不喜欢在头上簪白花,因此倒是挑了另一支没有那么名贵的紫芍药,送花婆子说这叫宿妆殷,这种芍药花繁叶茂,一株之上,花往往同谢同开,一开起来便十分热闹,极为好看,但却不算稀罕。 顾维驹也不介意,捡了一支半开的,叫琥珀给她簪起来。因盘中还剩不少花,便让珍珠琥珀也挑起来。这两个明白她的性情,也不谦推,兴头头地就在盛花的盘中翻拣起来。因两人皆是粉衣白裙,梳双丫髻,便挑了枝粉艳艳的海棠,把花摘下来,小朵小朵簪在髻上。三人正说笑玩闹,顾母便被人领进来了。 顾母一看,就直想翻白眼:简直太气人!那新鲜的芍药,拿到街上十几个铜钱一支,她们就这样大咧咧剪了半盘子!还有两个丫鬟,倒簪起花来了,她还没花戴呢!过去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里有心情种花养草,街上虽有卖花娘子,她也舍不得花一文钱去买。再说大囡,以前也是荆钗布裙,现在倒好,那么富贵发达了!可惜一想到这些富贵发达跟自己和三个儿子一毛钱关系也没有,顾母就气不打一处来! 再细看顾维驹的打扮,也是越来越不俗了:竹叶青立领大袖绸衫,订着两个金花扣;雪青色折枝海棠花纹大袖锦袄,褐色妆花眉子;浅绾色喜字并蒂莲纹百褶锦裙,裙底露出尖翘翘一点宝蓝色绣鞋,鞋面上绣着蝶穿花,彩线夹了银线绣的蝶儿,米珠细细密密攒的花儿。也没带(狄)髻,梳个坠马髻,插戴着几支金玉簪子,其中一支金累丝镶珠蝴蝶簪子,蝶须和蝶翅上共镶了六颗珍珠,华光闪烁,顾母一看就知道是大银楼里出来的贵价货。 正和顾维驹说笑的珍珠、琥珀二婢,也是打扮得清爽:二人均是粉色交领绢衫、白绢布裙,裙底施一道彩色花草宽襕。梳着双髻,扎髻的红绸下坠着银珠子,左右两边髻顶各戴一朵鎏金银花,髻上还间错插戴了朵朵小花。 顾母几步抢上前来,还不待二婢向她行礼,就自己在盛花的水晶盘中挑拣起来。一面挑着,嘴里还说道:“大囡你也太不会过日子了!你可知道这样好的芍药如今得好十几个大钱一支,你倒好,拿给丫鬟插戴!你也不看看,她们也配!自己正经的老娘还没一支呢!你的孝心都到哪里去了?小时候你爹也曾教过你念书,都读哪儿去了?” 珍珠琥珀只得忍气退开了。顾维驹知道顾母来一准是要钱,但也不愿意一开口就与她起争执,因此虽然皱着眉,口中却仍道:“您既然喜欢,那就挑一支插戴吧。” 顾母以为顾维驹服软,这才喜笑颜开地挑了一只大红芍药簪了,心气又平了些,这才打量着顾维驹道:“大囡如今看起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只可怜你那几个兄弟,还在泥巴塘子里打滚,个个苦哈哈的。” 顾维驹喝了口茶,头也没抬,眉毛也不动一下,淡淡地道:“这话我不大明白,维骐好端端在绸缎庄中做活,维骆跟着师傅学手艺,维骃更不必提,如今请了最好的先生来教他学问,个个都过的好得很。您说的是我哪一个弟弟,在泥巴塘里,我怎地不知道。便是您如今,锦绣衣裳穿着,金银首饰戴着,我们太夫人也不过如此。” “嘿嘿,”顾母见顾维驹一句一句硬顶回来,也咬着腮帮子冷笑两声,“我头上这根,不过是鎏金的,若不是霍府那些奴婢们狗眼看人低,我还不稀得戴呢。你头上这根,可是十成十足金,你当我看不出来?你这一根,值得我头上这个十根还不止呢。” 顾维驹便道:“您若想要根赤金簪子,那也不难,我就是自己不戴,给了您,当时报答您的生养之恩。不过再多的,我可也拿不出来了。” 顾母啐道:“一根簪子就想打发你老娘,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当年我也不是没有过!什么金菊花金荷花金梅花,你爹也曾买给我。你真当你娘眼孔这样小不成!” 顾维驹心道,若真眼孔小,只怕还好些,如今看来,更难打发了。盖因国朝以孝治天下,霍阆风就是跟太夫人再不对付,只要母子名分还在,他就不得不供着太夫人。顾维驹再讨厌顾家人来吸血,但只要顾母还活着,她就免不了要妥协。 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她也懒得为这家人动怒生气,更不想和顾母争吵,毕竟争执解决不了问题。因此按捺着性子,好好地同顾母说道:“您若开口要几千两银子的产业,别说我不能同意,就是我家老爷、太夫人,也绝不能同意。霍府摊子大,您瞧瞧这偌大的府邸、这样多的主子下人,每年要多少开销?五千两银子,霍府一年下来也无有这样多的余钱。再说您口口声声说我不肯帮扶娘家,如今维骃的先生,斗宿坊的房子,家里吃用,我能给的都给了,能做的都做了。您若还是想要什么大宅子大庄子,请恕维驹无能为力。您就是告上应天府衙、告上金銮宝殿、告到天王老子那里,我也拿不出。横竖大不了一死,把这条命赔您,就算完了。” 顾母是想要钱、想要过好日子,可不是想逼死顾维驹。无论她有多不喜,顾维驹始终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要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感情远远比不过对儿子的罢了。顾母也知道,真把大女儿逼急了,拼个鱼死网破,于三个儿子、于自己也无甚好处。 因此反而放软了身段,跟顾维驹好好说道起来:“你弟弟们也不是那不知感激的人,自从搬进了斗宿坊,个个不知道多高兴,几次三番说要来谢你。不过想着霍府门槛高,他们轻易进不得,我这才没教他们来。更别提维骃了,一天在家也不知道要念他姐夫他姐姐几百句的好。如今愈发上进了,虽说是老师教的好,可他也是存了报恩的心。如今日夜苦读,一刻不肯休息,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如此了。” 顾维驹不屑顾家其他人感谢,她本来也不是为了他们,但对顾维骃还是很关心的,因此问道:“日夜苦读,便是晚上也肯好好休息?这可不行,伤眼睛呢,平日里就是先生上课,也总要教他们歇歇的。晚上就更是了,若光线不好,可看不得书。”古代可没有现代的验光配镜,如果近视了,只能配水晶或者玻璃打磨的眼镜,拿个顾维驹曾见过的,说实话,效果非常有限。 顾母忙道:“那倒是无妨,张大家的和她媳妇儿会做些小点心,虽不如你这里的好,但隔三差五吃点,一来可以垫垫肚子,二来也是休息一时半刻的。再说还给他点灯呢,别处都舍不得点,但他屋里蜡烛、油灯都有,那屋子亮堂得很。” “用的什么蜡烛,点的什么油灯?那烟子大的可别用,熏眼睛。” “点的好蜡烛,四文一对呢,虽是贵些,可为了维骃,也罢了。全烧蜡烛也烧不起,我再给他点两盏桐油灯。这样尽够了的。” 顾维驹对蜡烛、油灯懂的不多,忙问琥珀:“咱们府里点的时候什么样蜡烛,用的是什么样灯油?” 琥珀哪里懂这些,平日点灯等事都是下等仆妇做的。因而又把玛瑙叫来,想着她管扫洒庭除灯帐等事宜,结果玛瑙只知道平日里点的倶是分府按份例分派的,只多不少,却没关心过是什么蜡、什么油。还是门口一个粗使婆子见他们主仆进进出出,问灯烛等事,便说自己知道。顾维驹赶忙让人进来回话。 “回太太的话,”那婆子弓着腰,笑得满脸褶子,“不怪姑娘们不知道,这原是粗活,姑娘们做的都是伺候主子的精细活,哪里留心这个呢。咱们府里的主子们,灯油向例用的都用乌桕仁水油,蜡烛也是桕皮油蜡烛,不但经点,而且光亮,又无甚油烟。若有好的苏子油、川白烛,那也是使得的。” 顾维驹见她口齿清楚,便点点头,又问道:“那这桕仁水油,一斤价几何?桕烛价又是几何?” 那婆子想了想,便答道:“好教太太知晓,如今市面上,好的桕烛得25文一对,好些的川白蜡烛也要15文一对,可若是那次等的,便是7、8文也买得到了。好的桕仁水油,一斤约三钱银子。好的苏子油,也要一二钱银子。可这是市面上的价格,咱们府里买得多,想必价要低些。不过这些老奴就不晓得了,须问外院管采买的管事方知。” 顾维驹对古代货币单位换算不是特别了解,不由又追问一句:“如今银价几何?” 那婆子便回说:“如今一两金能换六两银,一两银子值1200文铜钱。” 顾维驹想了想,便着人去请小霍管家。 然后又接着问那婆子:“那普通油烛和桐油呢,可用的?” 婆子看了一眼顾母,面色像是不大好,但又想到府中传言,太太与娘家关系不好,还曾将娘家母亲和弟弟扫地出门。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说了实话:“这普通蜡烛,还得分油。像咱们府中下人,也用白蜡混其他清油制的蜡烛,燃灯便点豆油。不过桐油是万万不能用的,烟子大不说,那烟有毒呢。” 顾维驹了解的差不多了,便让这婆子先下去了,顺手把盘子里的红杜鹃赏了她,那婆子没料到答几句话也有赏,高高兴兴地退下去了。 顾维驹这才看向顾母,也懒得怪她,只道:“您可听见了,往后这桐油是再用不得了。” 顾母一撇嘴:“你是一对蜡烛也要二十几文的阔太太,我们算什么?我倒是想点那桕仁油苏子油呢,好几钱银子一斤!你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往年是怎么过来的?咱们一家四口在乡下时,一年花销不过才三五两银子!如今维骐一个月不过八百文,维骆还要倒交银钱给师傅,维骃你也知道,一个书生,年纪又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就是如今了,才省了笔束脩。可那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哪样不贵?我如今缝补浆洗,哪一日不得做着活。你倒是嫁得好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贵价的灯油,是我们能点得起的吗!” 顾维驹见顾母又借机撒泼耍赖,只觉头疼,连连摆手:“您可别嚷嚷了,好好说话不成嘛。我几时要您出这个钱了?您且静静吧,嚷得我头疼。” 顾母讪讪地住了口,又压低了些声音道:“好东西谁不会用,且得有那个命才行。你往年在家时,咱们连桐油灯还点不起,下雪时,你带着珍珠靠月亮映在雪上的光,还要做针线,你难道忘了?” 顾维驹冷笑一声,她虽不知道,可珍珠知道,早就跟她说过:“这我怎么会忘,那年冯家嫁女儿,他家闺女手脚粗苯,不识针线,便找街坊四邻帮着做活。珍珠带着我绣了一整个秋冬,夜夜不辍。冷得我一手一脚冻疮,冷得珍珠发高热,差点死了。” 顾母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毕竟她是想来跟顾维驹要些好处,也不想把自己闺女得罪狠了。顾母心想,如今这妮子仗着有她家老爷、太夫人撑腰,很有些自大自傲,不把娘家人放在眼里,自己不妨顺着她些,哄得她开心了,说不定多拿出些钱财来。总是吵吵闹闹,也不见得就能要到好处。 想通此节,顾母就换了副笑脸,对着顾维驹说道:“娘知道往常你吃了许多苦,可娘这也是没办法,家里没了当家人,我一个妇道人家,拖着三子一女,着实也艰难。不过眼下不是好了吗,你瞧瞧,你过得简直神仙般日子了。” 顾维驹冷笑,懒得理会顾母。的确,过去顾家度日艰难,可尽管如此,顾维骐还是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性子,顾维骆也是个拈轻怕重的,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合着就该珍珠和她当牛做马,弟弟们倒能享福?从小到大,顾维骐几时在冬夜里睡过稻草堆,何曾天不亮就起来打水除草捡柴喂鸡?顾维骆又可曾走二三十里山路去赶集,只为卖几块绣帕,这帕子还是就着雪夜的月光绣出来的?就是顾维骃,也不过是每日早出晚归地去读书,何曾烧过灶、做过饭、倒过泔水! 因此她也懒得例会顾母,只端起茶来慢慢喝上一两口,且等着小霍管家进来回话。 顾母见顾维驹不说话,知道她心中有恨,也不敢再说,只讪讪笑着:“大囡,今日早起便来,娘肚子还饿着呢。”心中也生着闷气,大囡没良心,下人没眼色,她老太太来了,怎地茶水点心都没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