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舅舅李蕃从屋里出来道:“哎呀,她们娘俩也得留个钱零花,你就别计较啦。” 赵氏狠狠地剜了李蕃一眼:“零花什么,你知道这个家添两张嘴要花多少银子。一个个的都不少吃,还要什么零花。前天媒婆来了,给玉桃说了城北的王家,这眼看着嫁妆什么的还没着落呢。” 林婉春心中郁闷,听见这话就一股怒气冲脑,顶撞起来:“我和娘来到舅舅这里,一天白饭也没吃过。头几年家底儿的银子都交给舅妈了,后来我们娘俩便能绣活,挣了没一千也有几百,舅妈还嫌不够么?” “你说这话,倒是我亏待你们了!”赵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在这个家,她一向霸道惯了,哪里被如此顶撞过,一叠声地道:“就知道好心要当成驴肝肺,你娘一个病秧子,从来了病到现在,就你们那几吊大钱倒贴还不够呢。” 说罢又指着李蕃骂道:“看见没?都是你个窝囊废惯得,这小丫头都敢急赤白脸顶撞我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李蕃一向惧内,见成了这样,也只得对林婉春道:“婉春,你是小辈,怎么这么跟舅妈说话,还不快点道歉。” 林婉春憋着嘴,忍着眼泪,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屋,身后赵氏一叠声的恶毒咒骂透过门缝传进来。 李氏艰难地坐起,看着落泪的女儿,心疼道:“你舅妈就那个样,你以后别跟她顶撞,没得找这气受。” 林婉春擦擦眼泪,抱了炭过来,把炭盆弄旺,扶着李氏躺下:“娘,我前儿已经答应储绣坊的胡二娘,开春了便去她的绣房做学徒。胡二娘说,我的手艺好,学徒满一个月就让我上花绷当绣娘。到时候不但有月例银子,还有分红。” “我都打听过了,在西边租一间房子,一个月300钱。我咬咬牙就挣出来了。虽然房子小些,但至少不用看人脸色,到时候咱们就搬出去。” 李氏眼中沁出泪来,摸索着林婉春的头发道:“真是苦了你了,为娘这么没用,连累了你父亲,又连累你……” “娘别这么说,我知道爹爹没了您有多难过。”林婉春安慰母亲道:“我已经长大了,您这湖州“名绣”,将手艺都传给了我,便是尽到责任。女儿定不辜负娘的期望,成为最好的绣娘,挣好多银子,给娘治病。” “真是娘的好女儿……”李氏怜爱地将林婉春搂进怀里,泪水一滴滴落在林婉春乌黑的头发上。 不知道是不是林婉春的话起了些作用,还是药服用的对症。过年的时候,李氏的病就有了起色。 原先是一天到晚躺在炕上,之后便能起身活动活动。请来大夫来看,说是林婉春服侍得好,又没有像前几年那样不能按疗程服药,所以身子便见好。 李氏信佛,因为身体的缘故,也放下了。这身体一好,便又想去拜佛。 可巧长平三月三在南山上的观音庙有一年一度庙会,李氏便想着去观音庙上个香,拜拜菩萨。 舅舅一家每年都是要去的,林婉春去求舅舅带她们一起。赵氏自然不愿意,林婉春只得掏了五十文钱,算是路费,赵氏才勉强答应。 上山那天天气反常的闷热,三月的京城还留着寒冬的尾巴,本该是春寒料峭,却没来由的惹得人出毛毛汗。 到了山上,祭拜完毕,舅舅家的小儿子李玉宝嚷嚷着要吃糖瓜,一家人便出了观音庙,往庙会上逛去。 刚迈出观音庙,天空就暗下来。没走几步,扫地风忽地卷起沙土,将庙会上的人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天空黑压压地盖满了乌云,一家子见情势不对,便想寻到马车。却不想这早春天气就突然打了个惊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地落下来。 舅舅家加上林婉春和母亲,扶老携幼,六七口子,在人流中乱穿,一时也找不到马车。 又一个雷,大雨倾盆落下,大家都赶忙跑回观音庙门楼处躲避。 门楼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尽管后面有宽敞的回廊。但是已经被一个大户占据躲雨,一圈护卫带着刀将那里守护起来。 林婉春只看见一顶青色暖轿放在回廊下,四周围着几个家丁,坐着仆妇和丫环。 初时以为是哪家的女眷,却听避雨的人说那是京城吏部尚书府的长公子,身体弱,来庙里拜谒祛病的。 林婉春不禁想到:富贵贫穷又有何分别,反正都不是要生病的。 正胡思乱想,却听见赵氏身边的小儿子李玉宝一通闹起来:“我要吃糖瓜,我要吃糖瓜。” “哎呀,这大雨天的,哪儿找糖瓜,雨停了娘再买给你。”赵氏哄着儿子道。 “那里有,那里有!”李玉宝指着不远处一个戏棚下,原来好多小商贩在哪儿避雨,果然有个卖糖瓜的,站在戏棚边缘处。 赵氏见真的有卖的,便想也不想,转头对林婉春道:“你快去买个糖瓜来,没听见宝儿说要吃。” “现在?”林婉春看看瀑布似的大雨,不禁道:“等雨小了些我就去买。” 话刚说完,李玉宝便一叠声地哭喊起来:“我要吃糖瓜……我要吃糖瓜……”边哭边手脚乱动,一副撒泼的模样。 李蕃皱眉道:“姐姐说雨停了就给你买,你闹什么!” 赵氏就不愿意了,冷声道:“宝儿还小,哪里知道下不下雨,你训斥他作甚。”说罢将李玉宝往李蕃怀里一塞,就要作势往雨里跑:“算了,都大爷似的,这家里也只我苦命,我去买!” 李蕃又急忙拉着,两厢开始折腾。 林婉春见状道:“行啦,这么多人看着,你们就别闹了,我去买还不行。” 说罢迈步跑进大雨里。 买糖瓜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等林婉春买回来已经淋了透湿。天气原本就很冷,林婉春的旧棉絮夹袄被雨一淋,棉花都散了,破面皮似的挂在身上。 不但被门口的过堂风吹得瑟瑟发抖,而且湿哒哒的夹袄贴在身体上,曲线都看得分明,四周便有些好闲的开始打量过来。 林婉春只得抱住肩膀,哆嗦成一堆靠在墙边,李氏心疼的只是落泪,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突然,一个轻柔的女声从回廊处传来:“这位姑娘,我们这边有干的衣裙,姑娘要不要换上?” 林婉春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竟是方才在轿子旁伺候的其中一个丫环。 那丫环见林婉春一脸惊讶,又笑笑道:“我家公子心善,不忍见姑娘浑身湿透立于风中,让我过来带姑娘去换套衣服。” 林婉春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苦苦涩涩,却又似乎有点甜。 自家道中落,受的白眼和奚落多到数不清。今日却能在此逆境之中得到陌生人关心,林婉春不禁心中一股暖流流过,往那青色暖轿多看了几眼。 李氏早就心疼闺女冻着,急忙道:“婉儿,既然人家好心,你就去吧。” 林婉春也实在是冻得受不了了,点头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丫环在前面带着,林婉春跟着走进回廊后面。那里有间小屋是庙宇门房,丫环守着门,林婉春上牙打下牙地换下湿透了的衣服。 丫环拿来的衣服虽不是新的,但却比林婉春自己穿的要厚实暖和许多。 换了衣服,林婉春立刻觉得湿冷的身体暖和起来,心中更加感激不尽,便央求丫环带自己去谢过那位公子。 丫环犹豫着道:“我家公子素来身体不好,见不得生人。” “不用见面,我隔着轿子磕个头就好。”林婉春道:“姐姐有所不知,我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若我也病倒了,恐生计都难以维持。虽说只是一身衣服,却是救了我母女二人性命,如此大恩,哪儿能不谢。” “好吧,你就隔着轿子磕个头。” 丫环带着林婉春来到那暖轿前,林婉春诚心诚意地跪下道:“民女林婉春,多谢公子赠衣之情。祝公子身体康健,福寿延绵。” 许是为了透气,轿帘搭起一半。虽然看不见公子的面孔,却看得见他露在貂皮大氅外面的手。那手细长白皙,仿佛女子的手一般。 光看这手,便明白,这公子果然象传说中一样,久病缠身。 “身体康健,福寿延绵?呵呵。”公子的声音从轿中传出,清朗好听,只是有些孱弱:“那本公子就将这祝福当礼物收了。” 林婉春见这公子性情温和,当下也不再紧张。磕了头,便准备离开。但就在起身的一瞬间,林婉春却突然愣住了。 轿中公子抬了抬手,大氅滑开,腰间一个香包露出来。 要说公子腰间玉佩荷包也有几个,都是大户人家的装饰,并不稀罕。 但偏偏那个香包正面,绣着一个白色的小兔子,活灵活现。虽说并非当年林婉春送给明哥哥那个,但那香包的样式和兔子的模样,却绝对是仿照林婉春香包做的。 林婉春看着,就觉得脑子“嗡”一声,仿佛有谁敲了一记铜锣,震得她一时失了五感,半天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