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美人骨 第一章:野凉 待到日落,她从天而降停在这无人古道,一场离奇的雪便猝不及防地来了。 酉时的风不喜黏人,况山野清幽,本也不令人燥热难耐。身旁是刀削似的断崖,穷极视野的远方有一雾隐小村,茅屋篱舍若隐若现,规整得似一盘棋。山路本就崎岖难行,何况还有一雪妖成心捣乱把路变得更滑,白龄绥万般无奈地挑起唇,“怎么,你又有迷思?” 她横在路前,撅着粉嘟嘟的唇,“没有啊,这会功夫你都赶我好几回了,怎的,就不能陪我聊聊?再怎么说也是旧相识啊,还有,我喜欢你,我若是男子...就娶你为妻!” 白龄漫忍俊不禁,侧过头去大笑。白龄绥则是受宠若惊,“旧相识,喜欢...你失忆了?我可是曾要取你性命,还要把你交给有狐。” “后来苍夙不是把你关起来了吗?扯平了。”她白得刺眼的食指绞着一绺光润如镜的发,爽朗道,“说来你八成不信,我...曾看过你和拂归争论,在那古镇,一家医馆,你恼火地劝他别去芒山。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你为他如此尽心,我心里唯有感激。” 白龄绥并不自知,时隔经年,听到那名字后她仍有一瞬面目可憎。即使一路流亡,遇了形形色色的人,因谁惊心动魄,为谁气冲霄汉,与谁久别重逢,念谁归期渺茫...她是个精彩的人,没一日得闲,可即便隔着这样善解人意、催她健忘的十二年,他还是不肯淡去。 她把生死看厌,唯那一人是顽疾,是心头寒血,叫她怅然若失,叫她心哀而不认。 好在她理智尚存,赶紧封住让雪之口,生怕她说得太露骨叫一旁的龄漫听去。 让雪前后甩着手玩儿,也忽然涩了口,不愿再对故人论故话。 “...与你叙过旧后我也该走了,还有个人要杀,我正琢磨怎么折磨他才好玩。” 白龄绥含笑摇首,灵光四溢的眼眸胜似万语千言,“这歹毒心肠...要杀谁呢?” “就是那个赫...赫什么国的暴君,叫乌...西?”让雪望天,艰难地调动着所剩不多的记忆。白龄绥面色陡然一换,长眉紧锁,脆声问道:“乌察夕?!”身旁的龄漫也是大吃一惊。 让雪乐得当即拍掌,“对对对,就是他!你们也知道?” “你去鞭尸?那乌察夕已死了三年有余。”白龄绥笑出一分无奈,龄漫更是目瞪口呆。让雪听了当场崩溃,大呼小叫地还蹦起来,“死了?!”她满面悲怆,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无力,呜呼哀哉了半天,又忿忿不平地骂道:“怎么死了?!我还没手刃他呢啊!那我...哎呀...我找灵落去,我让他流浪阴间,死也投不了胎!”本要怀恨离去,忽又惊觉自己漏了许多事,赶紧扭过身子盯着她问,“谁杀的?谁!抢了我立功的机会?!” 龄漫在旁偷乐,她无辜而谦逊地一笑,“不才,正是在下。” 让雪瞳孔猛张,白龄绥的笑卡在喉间,险些被自己呛到。 “啊...所以才大街小巷贴的都是你那画像?不对,那是人间的什么东西...悬赏令?” “嗯,应该也有此因。” 让雪闻之惊悚不已,“也有...你到底做了多少恶事啊...不过听说那是个天怒人怨的暴君啊,你也是为民除害了。嗯嗯,如此说来,那个赫...赫什么国祸患已除,为何我在街上仍是只见美娇女?那个乌...不是归西了吗?” “陈陈相因,陋习难改。”白龄绥淡淡回道:“死那一人何用?乌察一氏都是腐透了、虫都懒得蛀的脑子,残杀弱女,废黜史官,数月不上朝,后宫大行污秽之道。百姓道路以目,不堪横征暴敛;官吏剥肤椎髓,鱼肉乡里;街上野兽横行,人跪满道恭迎。自绝者满门抄斩,连其友也不能赦免。他们难求一死,便只能徘徊人间地狱,起初还一心乞求神明显灵,后来直接大骂天地不仁,苍天无眼。你说我为何杀他?我也非急公好义之人,竟将我的良心都逼出来了,可见他多遭人恨...可我仍是错了,杀他一人无用,只要赫铎不亡,那群畜牲总会再渴饮人血。” 让雪听得一愣一愣,“...那就灭他全族,叫他们统统见阎王啊。” “乌察夕有弟十五人,兄二十,子嗣不下五十。我一介弱女子,杀不动这些人。”她笑着闪开眼神,让雪乐道:“你杀不得,我来不就成了?反正原本我也想过要将那个乌...” 沉默良久的龄漫看不过去,好心提醒道:“乌察夕。” “乌察夕...要他全家惨死,要他眼睁睁看着血流满地,生不如死!既然全家都是恶棍,那一个也不必留。”那白发乌瞳灵动可人,肌肤水嫩,稚拙可爱,却满口生杀血腥,还笑意正酣,“不过正值人间初夏,我每日也只能逗留片刻而已,现在就该回去了。在我融化之前啊,你与我说说你这十二年去了哪里吧,怎么杀的乌...可好?我最爱听人说书了,不过你要快些,要记得我是雪,待久了没命的。” 白龄绥被那“十二年”一语惊了心神,再侧眸望了望早已高她一头的龄漫,不得不悲观地承认她弄丢了当年声音软糯、爱藏她身后,却叫嚣着要保护他的少年。也弄丢了那年仓促一别,再未有一面重逢的有狐。她知道光阴拿他们无可奈何,十二年根本无足轻重。可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忍不得这样刻薄的年月从头顶滚滚而过,受不了他度年如日、不肯现身,更不敢承认这心意难平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别名——思念。 她不敢称之相思,因为还有自知之明。 ************************ 十二年前。 北风好似刺刀,她手上当时草草应付了几下的冻疮再次发作。踏上那条不知多熟悉的荒道,猎人冢的小狐狸们嘁嘁喳喳地与她说了千百句,她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怎知有狐在哪,不过你们谁若敢踏出猎人冢一步,就等死吧。” 那杀人的荒原空得凄凉,如无沙的大漠、无水的深海,成千上万的绝望等不及要吞噬人心。她紧抱双臂赶路,却猛然一怔,只见对面疯狂跑来一道人影,双腿如飞,势如疯虎,不管不顾地向她冲过来,声声呐喊被残忍的冬风吞噬成潮水般混沌,她暗自蹙眉,满面狐疑地打量着。 “姐姐——!!姐姐——!!!” 白龄漫大口大口地灌了满腹冷风,只是远远望见人影就当成了白龄绥,狂叫着奔向她,像奔向一道神光。 她刹那惊愕失色,“龄漫?!”猛地垂下双臂,险些站不稳脚,却拔腿向他跑去。 直到怀抱相撞,直到颈肩相缠,直到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眼含热泪地欢笑,他们跪在地上紧紧相拥,胡乱在彼此身上摸索,仿佛不知怎样才能更亲密。 “你去了哪儿啊?为何丢下我?”龄漫呜呜地哭着,哭得比出殡人家的孝子还认真。 “...我被捉了去,主上救了我。” 白龄漫又泪流满面地笑起来,“主上...那就好...还好......姐姐,没有了你我可怎么办啊?你再也别离开我...我、我要你时时刻刻在身边,睡着了我也要挽着你的手,一刻也不能分开了!”他那笑容转瞬夭折,双手扒着她的肩背,却还想嵌进血肉,恨不能直接化作她的一部分。 这人间是面目可憎,还是春暖花开,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若她在身旁,无一处风景不美,无一人不可亲;若与她分离,便都是穷山恶水,魑魅魍魉。 龄漫无所不用其极地撒着娇,与她说着这些日子来一桩桩大事小情。说到黎丘忽地一顿,而后惊恐喝道:“哎呀我给忘了!姐姐——!”他那眼神鲜活得似一尾砧板上抽搐的鱼,生机勃勃又充满绝望。 “我...我们能不能救一个人去?我当时想着定要先找到你,才顾得上她。所以直接一路赶回这里...” 白龄绥做出洗耳恭听之状,龄漫咽咽口水,一边随她走着,一边与她讲那赫铎国君的荒淫要求,最后才期期艾艾地说出要救那无辜被掳的商娆。 “商娆?”白龄绥修眉微颦,冷淡如风的凛然吹遍了两靥。她回想了好一番,对此人还有些印象,就是那话痨的俏丫头,总缠着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些车马往何处去了?”她也未置可否,也不露形色。 “出了黎丘一路西行,好像要去...野凉镇?”龄漫回想着城中人的交谈,犹疑地抬眼望天,“野凉?野冷?我忘了名字,好像是前一个...人说是个边陲小镇,在西北地界,大致三天脚程...” 白龄绥莞尔一笑,将他揽在臂弯里,“你倒清楚,看来救她势在必行?商娆姑娘确实可人,我见犹怜,难怪你心生不忍。” 龄漫高声争辩,冷得牙齿打颤也要坚持说完,“才不是!与她美不美有何关系?” 二人一句接一句地急着叙旧,龄漫因怕她忧心所以只字未提那琳琅阁几日的艰辛,只一句带过,说商娆是他在那里唯一的朋友。白龄绥厉目含笑,定定地望着轮廓模糊的陌上,“那地方还真是孽缘,我真该一把火烧了。” “琳琅阁刚没了!”龄漫激动道。 “没了?”她豁然开朗,笑便深丽一分,“也是,何止她一家,黎丘所有青楼八成都成废瓦了。” 白龄漫默默点头,又兴高采烈地与她提起那在苦荞村里救他一命的妇人,摇着她冰笋似的手,“姐姐,来日再去一趟那村子吧,我答应了她一定要携你向她道谢!” 她哑口无言,他斜射而来的目光太过炙烤,令人避之不及。风偏在此时哑然无声,也无法借着风大装作没听到这话。 她骗他陈拂归安然无恙,如今还要藏好那妇人惨死的真相。她看似善意的谎言里白骨如山,从小到大,能与他讲的实话就寥寥无几。 好在,只要他心中仍有花开,何必挂怀是用血浇灌的呢? “姐姐...” “好啊,择日再去。”她嫣然一笑,柔若汀兰。 “那我们现在...” “救你那心上人去。” 龄漫先是一喜,又亮着小虎牙反驳道:“什么心上人?我才没喜欢她。” “不是她,未来也有这样一人。”白龄绥偏过头来,含笑细思,“反正我总有个弟妹。” “怎么也该是我先有姐夫!”他立刻伶牙俐齿地把绣球回抛,羞于在她面前谈这情爱风月。她笑意未央,却隐隐换了个滋味,几丝滥竽充数的轻蔑绕过纤薄的唇,为这笑染了刺眼的亮色。这份不屑如此理直气壮又落落大方,叫他一时无话可对。 陌上留宿一夜,次日天明一路西行。她用白给她变的银两为龄漫买了身泥金缎袄,给自己不过置了身最平常的冬衣,鹅黄短袄,水碧布裳,充其量不过是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金簪玉钗、银镯耳环一概没有,唯一那条纯白发带松松挽着耳尖上一半长发,不至于挡着眼睛。装束平平无奇,更无红妆点缀,可她本就是一株得了天下九分冷艳的罂粟,浸血而生,便是捡着半分颜色也能趁势猖狂不休。浑身缟素则清质含媚,一袭道袍则欲盖弥彰,沾了几分女儿家寻常颜色便又不同——妖气见弱,灵光四溅,避开那狐目不看,还颇像会被吟诗作对的落魄才子轻易拐走的情窦初开的少女。笑如星河,修眉似剑,又不肯安安分分地柔着,眼睛斜斜向上一剔,媚若丹霞染河,邪如血泊照花,狡如千年狐,寒似昨夜霜。若引诗文试加形容,最适合不过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白龄漫眼前一亮,又谄媚了半晌才将将住口,不过眼神仍旧把她从头到脚溜了个遍。 那八百美人宝马香车所经之处真是热闹非凡、遍地生花,白龄绥还当要多多打听车队行踪,却不料消息传得铺天盖地,还生怕她会错过一二。 她按辔徐行于城中市集,悠闲地挑着门脸精致的客栈。看那百姓个个红光满面、额手称庆,龄漫嘴唇似抹了油一样骂个不休,白龄绥留一只耳听路人谈笑风生,另一只耳则任由龄漫义愤填膺的谩骂穿过。 “窃窃自喜的便由他们去吧,来日无多,趁着现在笑得出来,怎么笑都不为过。”街上喜气洋洋,除了一个怒火冲天的龄漫,也就是神色寡情的她最为突兀。龄漫听了惊道,“来日无多?姐姐是说...那些马贼并不会信守承诺退兵?便是送去了八万个美人也照打不误?” 白龄绥面色这才绽开一片欣然,龄漫急着连连眨眼,“可...或许他们真的只是好色之徒...就冲着美色便能息事宁人呢?也不是绝不可能吧...” 她似是乏了,笑得悠悠懒懒,“正因他们好色,所以绝不息事宁人。人心本是贪得无厌的深洞,直通地狱。你送的姿色平平,他会一怒之下举兵来犯;你送的个个倾国倾城他更不能知足知趣,必定想着还有更惊世之貌藏在那梁帝后宫之中,岂不蠢蠢欲动?” 话说到此,她忽然扯开一抹彩云丹霞似的笑,流光艳烈,似有馨香。唇未施朱,面无铅华,却就是素净不得。 白龄漫会心一笑,“还真是如此...诶?姐姐为何发笑?”她笑而不答,牵他进了客栈。 她在想,若薄素凉仍在黎丘,倒是可将她送去,一己之力便可灭十万大军。只是这也是胡话,若薄素凉在,陈秭镇又怎可能不在,岂还有她用武之地? 南梁的兴亡她毫不挂心,她只对那个什么赫铎的传国之宝垂涎三尺。这也是她应了他救商娆的唯一原因。准确而言,救不救她都是后话,拿回该拿的东西才是首要。龄漫却不知她这番心思,只将她的雍容不迫都视为笃定,只是她赶路实在是慢,不像是去救人,倒像游山玩水。自离开有狐已有五日,却还是未见那车队尘影,他腹热心煎,实在忍不得了才哀怨地嚎道:“姐姐,今日怎么又这样早就歇下了?我们再赶一段路吧!” “急什么。”她翻身下马,又将他抱在怀里,见他满脸苦楚,不由讥笑道:“她与你可有深交?” “...没有。” “那有救命之恩?” “......也没有。” “既然交情尚浅,何必心急。”她面不改色地几步钻进客栈一避风霜,递去两道幽凉目光,“你猜也猜得到入了夜郊外有多冷吧?别到时候你我未到野凉,倒是尸骨先凉。” 白龄漫心急如焚,两道清秀的眉互相顶着,像是在与自己较劲。 “可是她...那些马贼!” 她面色刹那吹遍春风,“呵,可别与我论那仁义道德,只救她一个,丢下那剩余的七百九十九个照样会遭天谴。” “那我们不救她了?!”白龄漫可不敢与她耍脾气,只能不胜哀怨地尝试挤出几点泪光。白龄绥瞧他委委屈屈的小模样,目光如烟飘开,笑痕却渐深,“这话怎么听的?我说的是,要救便全救,自然要想一万全之策,不能千里迢迢赶去送死啊。” “全救?”这下他彻底傻了,猛地向她凑近,“...怎么全救?怎么可能啊姐姐?” “办法只有一个。艳福岂是那么好消受?何况还是八百佳丽,有人要折寿了。”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终于端了上来,白龄绥瞬间笑逐颜开,安静吃起面来。白龄漫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姐姐,你一定会留名青史。” “嗯?为何?” “因为你是女侠啊!”他甜甜蜜蜜地一笑,“若真能杀了那恶人,可真是顶顶好的大好事了!” 白龄绥吹着滚烫的面,抬眸问道:“你就不怕我折在里面?” “他们敢动你一根指头?”他眼里邪光齐闪,唇红齿白好似蜜桃,笑得灵气横生,却不甚善良,“先前我一心怕你有何闪失,可现在不必担心了,反正结界已除,主上和白哥哥肯定会来救我们!” “他们可是各有各的忙处。”她理智地绷紧面容。 “那也是你最重要。”他露出恃宠而骄的笑,“主上是天地间最最最大的大英雄!” 回看那天,至今依旧惊心动魄,叫她对着一碗面都莫名紧张起来。那本是比死还不如的折磨,绵绵无期,直至她失心疯掉为止。若是他从未赶来,便也就如此了,她原也不寄任何希望。 她绝望,她木然,她怕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起来居然还是诡异的正常。 她忘了他本就是始作俑者,只记得他居高临下的救赎...或许也没忘尽,只是他这一来,长袖挥去前尘冤仇,让她只记得他千百般好,对他俯首帖耳,情愿做一世傀儡。 她想再见他一面,又不只一面,是像从前一般,像那村中如梦的七日一般,帮不得他什么,静静感受他在身边也好,最好现在就飞到她眼前。 “姐姐?”龄漫惊愕地挥了挥手,唤醒魂不守舍的白龄绥。她仿佛被一碗汤面抽空了思绪,眼眸痴怔,微含怨怼,落寞似闺中少妇。眼里这般精彩,脸庞却浑似件玉雕,没一点活气。 她真如大梦方觉,猛然抬起头,从心头擅自飘到眼前的他的形容这才淡去,唯余白龄漫一张疑惑不解的小脸。他少不得问她这般反常的缘故,她却连敷衍都不知编些什么,心中酸得发紧,想起他来,五脏六腑无一不苦。 翌日破晓他们便上了路,越是临近边陲越是难求一张笑面,人人皆是惊弓之鸟,街上不时走过赫铎士兵,其形容与当地百姓极为悬殊,身高如塔,穿甲胄、背弯弓,肤色偏深,宽额方脸,鼻如悬胆,鼻头微佝,浓眉深目,皆以留须为美。便是长相瞧着最憨厚的士兵也坦然接受着城中百姓夹道跪拜,轩轩自得,身下宝马都是满脸神气。街旁有一老妪动作迟缓,半晌跪不下来,那统领模样的士兵当即怫然作色,身后两人翻身下马,凶神恶煞地逮住她,一路把她拖行至马前。 彼时白龄绥和龄漫正低眉顺眼地跪在人群里,不料目睹了这一桩意外。众人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唯那老妪之子哭得肝胆俱裂,直接扑到马蹄之下哀求他高抬贵手。 那汉子脸上肌肉微跳,眼眸阴冷可比蛇蝎,蓄势许久,忽然爆喝一声,“我主乌察仁慈!今日留那老妇一命!只须斩断她腿!以后便可免跪!” 白龄绥瞧他中邪般的样子,眉头紧蹙,嫌弃地勾起一抹冷笑。 男子眼前一黑,竟生生被那恶人纵马践踏胸膛之上,顿时口中鲜血狂喷,白龄漫惊得大喝一声,“啊!!” 那老妪颤颤巍巍,似是耳力不佳,没听清那汉子刚说了什么,但看儿子口吐鲜血,嘴里呜呜哇哇地当即哭了出来。那拖拽她的士兵浓眉一横,抡圆了就要抽她耳光,却不料人群之中闪来一道光影,身姿颀长如月渡江,裙袂乱飞似花堆雪。女子面冷凝霜,流星赶月似的瞬间逼到身前,抬手一掌抽来。 白龄漫急匆匆地跟上,饿狼似的瞪着刚被白龄绥赏了耳光的士兵,唯恐他出手报复,等他若是伺机出手就一刀捅死他。可他不知赫铎国法,那治国之法可谓诡怪奇绝,简直胡闹一般。最为特殊的一条是男子不得因任何缘故对女子施以暴行,违者当街腰斩。当然,他们所谓的女子皆是妙龄少女,赫铎国中的外族女子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十岁,还未年老色衰便死期已至。其国中掳来的中原女子皆如皇妃,无一不是被怜爱有加、温柔相待的,坏只坏在短命二字。 当然,叫他不敢还手的还有别个原因。 那黑熊似的士兵猛咽口水,双眼发直,像饥民猛然遇见了饕餮盛宴,勾得浑身馋虫乱爬,抓心挠肝。眼前女子比他活到现在见过的中原女子都美出个九重天来,却不敢比作天仙下凡,那可是极为不妥,这一脸狐相风流,怎么看都逃不过妖精二字。 白龄绥见他不还手,却没有得了便宜的自觉,反手又一巴掌抽去。那男子倒是不痛,就是头脑发懵,还未醒神就又是赶雷超电的一掌。她正酝酿着还要不要打第四掌,那统领终于发话,“住手!妖女何人?!你们傻了不成?!把妖女捉住!” 赫铎是一个视美人如命的奇国,因此前来绑她的士兵也不敢有任何造次,低眉顺眼,仿佛她是宫里的主子似的。白龄绥眼神挑剔地裁着那人,那统领又在马上胡嚷着,蓬草似的胡子上下一合全盖住了嘴,“要你们这鬼地方进贡美人!果然还私藏着好货!县令呢?我非砍了那驴蹄子!小妖女,你是何人?家住哪条街?怎的以前挨家挨户搜查时未曾见你?!” “与你说不着,带我见乌察夕。”她懒洋洋地笑道。龄漫冲去扶那老妪,为她抹泪,一旁刚被扇了三个耳光的倒霉士兵想拦,但见她眼神幽凉,笑面比肃容更瘆人,他当即扭过头不敢多瞧。 “倒是有自知之明啊。”那统领昂昂不动,笑道:“聪明,比那些哭哭唧唧的强出许多!谁家的,啊?赶紧说,说出来了大爷给赏!就当给嫁妆了!” 他牵来匹马,却命人用绳缚住龄漫的手,叫人牵着他跟着马屁股后面跑。她一把扔开绳子,本与他们做好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却不料那凶悍的统领竟如此好打发,当即依了她的要求。白龄绥渐渐觉出趣来,这些人仿佛对女子极为以礼相待,从未有半点粗鲁。马贼竟不知哪来的一身君子风度,叫她受宠若惊,甚至可称惊恐。 再看那街上竟然全无姑娘芳踪,要么是男子,要么则是大娘和婆子。那时她还当姑娘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却不由怀疑是都被这些马贼劫去了。 思及此,她便又得寸进尺,勒住马缰,止步不前,面无表情地下令,“换马车,天太冷。” 那统领脸上全是与此时民众如出一辙的敢怒不敢言,闷声粗喘,回头咬牙喊道:“我们只有马!没有马车!” “买一辆不就成了。”她尖细的唇角淡淡一抛,光华灿烂的挑衅趁势飞出。那统领按捺不住,试图反抗,“你真当我永远对你这么客气?!” 白龄绥闻言笑态更欢,“那便杀了我呀。”龄漫不明就里,被她这猖狂劲儿吓得一时不敢多话,只把杀气冲天的眼神都投向那气得红头胀脸的统领。 不过多时,遮风挡暖的马车便从天而降。她笑意昭昭,刚要欠身钻入,那统领就在身后不阴不阳地冷笑,“你年岁多少?” “十七。” “是吗?那便只剩十三年好活了,惜命吧。”他赶紧讥笑,掏出酒壶来悠闲地灌上一大口,晶亮的酒水大半淋在髭须上,与他的笑一样邋遢。 “那真可惜,算命的还说我会长生不老。”她摇首抿唇,敛去笑中锋芒,懒得与他争个长短。 龄漫枕她膝上,脸埋进她腰腹,她哄了半晌叫他入睡,他却难似她这般从容,总是心事繁多,又瞒不住稚嫩的面容。 “姐姐,为何刚才不让阿芒把这些恶人都杀了呢?他们要斩断那老奶奶的腿,还要打她,不一定做过多少坏事!”他从她袖间掏出那块凝血,小狐狸面目含笑,精致细巧,若是摊在市集贩卖肯定不乏流连者。她这一路都未曾放它出来,龄漫记得上次见它还是在让雪村里,不由得期待他们的保护神能多出些风头。 她闻言便笑,“刚才?你要它当街杀人?那我们岂不被视作妖怪了?” “我们做的是好事,怎可能被当成妖怪?”他揽住她的腰,眨着无辜的晨露似的眼。 她不屑的笑擦过精致的唇舌,声清而细,却长着根骨,“分什么是非曲直,妖就是妖,你救了凡人一千次也是妖,见了不由分说就要打死。” 白龄漫仿佛被人推入谷底,滚热的心一落千丈。 “还有...阿芒毕竟是主上化身,若是动辄就用岂不耗费他法力?他那头激战正酣,我怎可从那熊熊大火之下抽根木柴?”她摇摇头,那哀伤被唯恐天下不乱的眼尾一勾,却似撒娇般要命,“我舍不得。” 白龄漫显然更信服这理由,立即正容亢色地点头,“那是,绝不能误了主上的事!” 不过半日车程已达野凉。刚入城时只见千峰万壑直插青天,恰逢日暮,似是由此鲜血淋漓,染透了苍穹。云雾如瘴,绝非引人诗兴的壮观,倒会令人疑心是否仍在人间。虽照着芒山大雾差些,却足以令人绝望。小镇三面环山,皆是孤峰奇崛,如万鬼环伺。镇上湿漉漉的路狭长似羊肠,几处陡似连天,几处矮如水洼。街上飘满了羊汤的膻味,冬风再凛冽也吹它不散。镇上无一女子,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和当地百姓,与那外族人一比,南梁最魁梧的汉子也突然文秀了许多。 野凉镇上有一佛塔,名为容邪,听来甚是奇怪,竟全无降妖除魔的决绝,而取了包容妖邪之意。无人知晓那拟名者何人,塔中也曾有僧人另改别名,自此后竟灾祸不断——春日尘沙如狂,夏洪涝,秋夜酷冷,短不过五日就骤然跳到寒冬,又惨遭毁天灭地的冻灾。饱尝苦楚的野凉百姓痛不欲生,茫然间改回了容邪塔从前的名字,本也是胡乱为之,心中早已绝望,谁料误打误撞,从此之后那些天灾地妖便荡然无存。 人言容邪之名乃是天赐,凡人妄自篡改便是遭了天谴。 十月,赫铎马贼肆虐,前来野凉,民不聊生。其首领乌察夕见了这佛塔便爱之如狂,反复咀嚼着“容邪”二字,越读越觉意深,竟将塔中僧人一应驱逐,换自己大摇大摆地住了进去。还将这十二层高塔改成行宫,将他七十二位夫人一并接来,又掳来南梁美人不下六十,同住这淫乐窝里。烧了佛经,丢了香炉,熔了佛像,他像只硕大的白蚁将这佛塔内部啃个干净,唯一原封不动的便是寺名。 乌察夕此人性情乖戾,生性又极为矛盾,一不爱金,二不好玉,唯爱世上风情万种的美人,奉之若神,受不得女子一点蓬头垢面、年老色衰,故而凭她从前恩宠多深,只要过了三十便被无情赐死,数十年来从不曾为谁破例。 他不屑佛道,却也是迷信之人,只信赫铎一族代代流传的长生神女。其容何似?花为身,月为貌,水为裳,风为珮,雪为四肢,雨为香汗,珍珠为肤,珊瑚为唇,天地为乡,苍海为墓。九垓八埏,唯她可称绝色,见其一面便直登极乐,人间竟再留不得。 乌察一族深信男子是生来囿于美色的奴隶,凡是美人便是圣主,却不是带他们冲锋陷阵的君王,只需高高在上地笑瞰他们便好。女子骨子里便比他们高洁百倍,是男子应当为之不惜此身的信仰。其痴其忠完全不亚于陈拂归之于薄素凉,只是拂归只为一人,他们是为天下女子,带着某种悲壮而动人的使命感。 这便是乌察一族,手段毒辣的马贼,忠心耿耿的色奴,变了味的怜香惜玉,美饰过的人面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