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十六章:折竹 冥界,无涯,红舌鬼城。 只见灵落笑眼如泉,极尽溢美之词地赞着眼前天资聪颖的小姑娘,“这样好的资质,偏偏他什么法术都不肯教你,尽是忘情忘情,忘个屁!”让雪被喉间冲上的笑呛到,整了整鬓边碎发才故作谦虚道:“我的资质算好?都不知人间几年过去了,才学会这么一个专为逃跑的法术...” 他佯怒,抬眉骂道:“闭嘴!你懂什么!这法术我若随意挑他们中哪个来教,五十年能学会就不错了!夸你两句还没个自觉。”他猛地捂住心口,双眼浑圆,让雪立刻惊得回头望去,可除了城外阴暗无际的海水再无其他,只好不明就里地又转头看他,他欲哭无泪地惨嚎道:“我忘了!忘了大事了!!啊呀,说好了十五年,又默默给她延了时限!不行!我要去人间!!” 让雪听出他是急着去找薄素凉,紧忙拦道,“别去!”撂下把他砸懵的二字后又词钝意虚,与他四目相交,尴尬地眨了眨眼,然后抿紧双唇。灵落缓过神来怒道:“什么别去?滚开!”说罢不忘回身随意问个小妖,“哎,你可知我在这儿待了多久?算是人间几年了?”那白虎妖把头摇成拨浪鼓,灵落立时气急败坏地骂,“哎呀管不了那么多了!提前也罢,迟了也罢,我非得拆散他们!” 让雪拦不住他,灵落性情急躁,也不等她一起就凭空消失。她不敢想他到时作何感受,只寄希望于他这看惯人间生死的判官能把这桩妖物的生死也一并参透。 适逢人间四月,杏花吹了满头,春雨酥甜。街上的画师摆了满满一地的江南春,正是应景。姑娘轻纱薄衫,鬓影衣香,环珮作响,娇笑如飞花穿街,引人频频回首。此地政通人和、春和景明,却非她停泊之处。 终与他隔世相见,貌似当年,人非故人。 她一袭白衣,变作黑发,笑眼如月,终是停在那人面前。杏林花飞如雪,又岂能比得上这场货真价实的春雪?日照高林,飞雪遮天,那荷锄方归的少年身上凛然一寒,皱眉打量春日飞起的鹅毛大雪。正暗自生疑,只见那道依稀可辨的人影向他步步逼近,笑似含苞吐萼,身姿玲珑,耳上长发利落地绾起,露着两只粉嫩的耳,额上刘海齐眉,蓬软细碎,浑然天成青梅豆蔻似的少女娇憨。 分明是初见,她却开口笑道:“苍夙,我回来了!” 少年在漫天春雪下忘了此时清寒,眉心微动,冷声问道:“谁是苍夙?你认错了人。” 除去瞳色与发色之外,他还真与从前的相貌如出一辙,无从抵赖。让雪抚鼻一笑,“哦,原是错了。那敢问公子姓名?下次便叫对了。” “薛折竹。” “哦?”让雪大大方方地嘲笑道,“怎有这样奇怪的名字?” 少年顿时昂首,傲然吟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你难道未曾读过白居易?”让雪满眼的笑如启明星,仰起头,忽然感慨万千,“竟还是雪啊...” “什么还是雪?”耳尖的少年蹙眉追问,见她笑而不答,顿时又板起面孔来驱赶她,“这片杏林为我所有,你快快离去,再不得踏入,也不可与别人提起这处地界。” 她还当他转世为人能多快活,不料年纪轻轻就隐居山林,瞧这孤僻性子应是独居于此,怎么还是神仙的凄凉命。 少年一面望天,一面问她,像是极力隐忍过却还是不争气地问出了口,“...这是什么花?” 让雪怔了数秒才迟疑道:“这不是雪么?亏你还口口声声吟诗,还白居易呢...”少年俊雅面容惊如见鬼,快将细长脖颈仰断了,“这就是雪?!我只在书画中得见,从、从未见过真物!怎的冬时无雪,春来才得?书上却不是这样写的。” 让雪默默颔首,“你出生后自然就无雪...” 少年又目光紧涩地逼问,“你说什么?”让雪一笑带过,“啊没什么,苍...薛折竹啊,你年岁多少了?” 少年警惕地拿眼神溜她一遍,不情不愿却还是告诉了她,“十二,怎的?” “十二年了?”她自顾自地耸肩一笑,“原来这么久了...此地太暖,我留不得,现在该走了,明日再来看你。”话虽如此,她却舍不得挪半步,软钩似的眼神紧紧咬住他,脸上半阴半晴,似欲喜极而泣,又像欲言又止,瞧着他傻笑,直到唇角翘得酸又僵。 “你不必再来,我清居于此,不喜外人打扰。”少年神色骄矜,毫不在意她,转身便走。让雪死死拽他衣袖不放,他惊恐失色地呼道:“这是为何?男女授受不亲,快些放开!” “苍夙,我定要想个法子让你七世圆满后看看如今这作态,只怕到时你肯定羞愧为人吧?”她朗声大笑回荡杏林间,还特意抱着他细腰不肯放开,像长在了他身上,掸也掸不下来。那少年皮薄面红,宽大袖口来来回回地挥,像赶苍蝇似的撵她。她却好不知羞,笑得更欢,还存心挠他痒,叫他敢怒不敢言,敢言不敢动。 直到身体越发灼热,她知自己万万不可再滞留这春暖花香之地,才关起眼睛,安然从背后抱住他,雪白面颊贴于他肉身脊背,忽然吞泪叹道:“我是让雪,这名字你还要记很久...七世那样久。你可知天上为何从来无雪?因为很久很久之前,你遇见了我。” ************************ 她也想过再见拂归一面,只是刚动此念,此起彼伏的疑虑便怒而奋起,叫她三思再三思。她希望他这一世如何呢?归她一人所有,继续从前一般年年忍受分别之苦?还是与一凡间女子厮守终老,儿女双全?若她找到他时他已有心上人该当如何?若是没有,她自觉为时未晚,他却不喜欢她又当如何? 让雪被折磨得双目呆滞,温冽见状在旁骂道:“把头想破有什么用?既然不见棺材不掉泪,飞去见那棺材一面不就得了?!” 却是那白衣女子那天的话真正惊醒了她—— “那是一场新生,而你是旧人。” 这新生并非仅仅于他而言,于她也是。转了世,换了姓名,改了容貌,所思所爱所恨皆是天差地别,那还是他吗?她之所以找上苍夙,是因为随他性情怎么胡改,可她明白七世之后他自会归来。她珍惜的仍是那不通人情冷暖的雪神,哪管前世贩夫走卒,来生王侯将相,都不过一时逢场作戏。她的等待有无穷的意义,因为他终会凯旋而归,带着昔年光彩,来时漫天白雪,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而陈拂归呢?再不可能是前世人。即算她真黏着他不放,难道就不算爱了他人? 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让雪还是战战兢兢地找上了灵落想讨个答案。他竟面色如常,似是还没知晓那事,见了她笑吟吟地就迎上,“呦,这么纠缠不放,莫不是对我动了情念?”让雪苦闷地与他诉说烦恼,灵落翻出那蜡黄的生死簿一通乱翻,中气十足地拍板道:“转什么世?你倒是想见人家,人家还没转世呢!这阴间啊什么小鬼恶鬼厉鬼善鬼都有,你那个啊却是个不愿投胎的痴情鬼!从前也有这样的主儿,怎都不肯喝那孟婆汤,舍不得那点乱糟糟的念想,唉...” 让雪惊悸之余问道:“难道不能灌他喝下?” “你这主意我们想不出?你不知阴间是什么地界儿,轮回乃天定,而非我地狱迫使。若是凡人不喜轮回,那便悠悠荡荡当个孤魂野鬼在我这儿做苦力吧,几时想开了几时投胎。你若绊于前世,哪个渡得了你?” 让雪越发陷入迷思,“如此一来,还有几个鬼魂甘愿转世?” “你当地狱这么好待吗?”灵落冷冷笑道:“再拗的鬼儿在我们这溜上三五日早吓得魂飞魄散了,哪有不慕人间好的?只那英雄,耗了这是多久...我瞧瞧,十二年!老天爷,什么冤孽非要记得啊?真是条汉子!人家这才叫宁死不屈,不,是已死不屈。我可得与他聊上一聊!有什么事啊这么舍不下的...” 让雪心惊胆战地叫道:“别!千万别......这样吧灵落,算我求你,哪怕破一次例也好,赶紧叫他转世,别让他再记着前世苦命账了。”灵落把生死簿轻轻合上,满口应下,笑眯眯道:“小事一桩。等渡了这可怜见的小鬼儿后,我再去人间拆散那对野鸳鸯!” 让雪听他又提及此事,紧忙逃之夭夭,先他一步飞往人间,自无别处可去,仍是寻那杏林少年。彼时黄昏,杏花含雨,她衣袂所惹之处皆印下点点梅瓣似的小雪。 那少年除了杏花别的花一概不栽,只专心理园子那一方菜畦,豆大的汗珠淌到脖颈也来不及擦。忽然浑身打个冷颤,举目一瞧,竟又是雪,再定睛细看才知是那烦人精来了,气得他一把丢下锄头,“怎么你一来就下雪?!” 他冲回木屋披上外衣,再出来与她怒目而视,她却笑意正酣,还以他动怒为乐。 春雪人面,远胜杏林花满。 叨扰了他足足三十日,现在已是五月初,再落雪自然不甚合理,可她也无可奈何,只得速速见他一面就落荒而逃,然后明日依旧。他这身粗布衣裳看得她好不落忍,特意为他送来好些匹绫罗绸缎,都是城中最时兴的料子,放在布庄过不多时便遭人哄抢一空的。那两鬓微霜的老掌柜一边啧啧称奇五月飞雪,一边与她调笑道:“姑娘是买来给夫君裁衣?姑娘眼光真好,这颜色卖得最好!” 不过是一匹天水雾白,净得不宜放于人间,还卖得最好,岂不是平白污了这颜色?她心神倾注布匹之上,没留神那甜甜蜜蜜的“夫君”二字。这仙气飘飘的白衣自然只他一人配得上,其余人穿来都是东施效颦罢了。 他接过那包裹,眼风刻薄地扫了一眼,立即丢回她怀里,“你当我是乞丐?要你接济?” “谁说的?我不过是看城中人都抢这布料,反正他们穿了都不及你好看,可不能暴殄天物啊。”让雪笑盈盈地双手递上,“你收下又能如何嘛?” “无功不受禄。”他凉凉地横她一眼,拄着锄头立于菜园,却还似蹑足云间,仙姿玉貌浑然天成。让雪闷头一笑,只得妥协。虽说人靠衣装,不过她的苍夙便是粗布破麻也是卓尔不群,难掩神光。 她此番进城,一不知地名,二不知朝代,却见街头巷陌都张贴着一张悬赏令,凑近一看惊得魂飞魄散,光是那“白龄绥”三个字就叫她有些熟悉,又配上栩栩如生的画像,简直像凭空出现眼前一般。 上次飞往冥界前,她还特意与那女子见过一面。十二年弹指一挥,她怎的成了官府捉拿的要犯?那女子还真长于横行惹祸,与她倒有不谋而合之处。 让雪伸手遮阳,眯眼笑道:“外头太热,请我进屋怎样?” “那怎可以?你我素不相识...” “都整整一个月了还素不相识?”她目露凶光,“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这就不叫素不相识!”说着话,她一把推开他,登堂入室,他跟随其后满口不忿,让雪根本懒得听,无比自然地坐他床榻之上瞧他双眼冒火。方枕边放着一卷书,摆得规规整整,刻意与那方枕摆放角度一寸不差,足可见他是多...擅长自找麻烦的人。 “所以呢?你想这辈子都如此?遁世离群,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让雪斜勾唇角,“还真少年老成,我可没见过十二岁隐居山林的。” “我无父无母,更无亲朋好友,孑然一身也习惯。”他淡漠道。 “是吗?你父母如何死的啊?”让雪对着这张脸,一时又忘了他现在不过是个心神脆弱又自傲不凡的寻常人,不是百年前那口口声声无欲无情的天神,还与他笑谈生死。少年面目卷来乌云,高声骂道:“你怎敢失礼!” 让雪又像哄着孩子似的求饶认错半晌,他竟寒着脸色将她赶出门去,无论怎样讨饶也不见他面色转晴。长门紧闭,门前一阵闲风幸灾乐祸地溜来,她倚门而坐,背对着屋内的他哀哀乱叫地求饶,他却一心装聋作哑,任她在外头晒化了也不肯再见她。让雪懊恼不已,垂头丧气地飞走了。 此后她日日都来认错,拿出了一生没曾用过的虔诚。他面如寒玉,身似孤鹤,睬也不睬她。只要是她来,必撂下锄头悠悠闪身进屋。何时雪霁风休,何时出门入园。 日子这样不尴不尬地过了大半月,这日让雪又没精打采地来认错,却见杏林被焚,徒留黑烟一片,他精心照料的菜畦也被践踏得惨不忍睹。她急切地唤他名字,却四下不见人影,定下心来一算才知他刚被几个官兵掳去城里,还坐了大牢。让雪顿如杀神附体,口沸目赤,大骂几句就杀去了城中。隐了身,飘进牢里,独独在他眼前现形。只见那窄小牢房里他发丝缭乱,面如灰雪,衣衫破烂,心疼得她恨不得掀翻了这里给他出气。 她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他眼前,也没事先考虑他承受力如何。薛折竹惊得浑身一颤,连连后退,还狼狈地跌在地上,砸起一阵尘土。让雪紧忙扶他,他木着半边身子,惊恐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外头狱卒闻声赶来,骂骂咧咧地晃到他跟前,“什么人啊鬼的?老实待着,明日掉头的人了,安生些!到了阴间看你还多嘴!拔了你这贱舌头!”那狱卒竟视她不见,他更是确信自己白日见鬼。让雪怎能忍得那人大放厥词,眸中一暗,指尖化出三两缕寒烟,微微勾手,那人便似踢翻了油桶似的直接后脑着地,听那巨响恨不得脑袋摔成八瓣,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让雪唇角斜斜一剔,转回身来对他邀功似的莞尔。他却心若死灰,冷冷淡淡地笑道:“还真是鬼?怎的,我明日便被处死,你就这样等不及?特地来此勾魂?” 让雪一路将他逼在墙角,面容静寒,眼中却是走投无路的疯狂,低声,似笑非笑,半痴半醒,“我问你,那女子是何人?她为何来找你?为何她前脚刚来,后脚官兵就追了过来?为何又把你押进了牢里?!” 他惊道:“你怎么知道...算了...”他忽生浑身倦怠,让雪目光却越发歹毒,冷笑道:“她是你心上人?” 他一时无话,鼻间的呼吸便格外刺耳起来,让雪执拗地盯着,似一个平静的诅咒默默发功。 他木然道:“我本是罪臣之子,全家皆受株连之祸,父亲决意刺杀暴君前悄悄将娘亲与我送到城郊那小丘,娘不堪忍受流离之苦,几场重病后撒手人寰,便只剩了我。你所说的女子是我从前旧识,名为香柳,曾有一纸婚约,不过时移世易,如今她是官家千金,我是南山野囚,纵是情愫未灭...” “未灭?”那瓷娃娃似的脸竟是被毒浸过一般,耸肩冷笑:“你喜欢她?没猜错的话,不就是她跟她爹泄露你所在之地,你才锒铛入狱的么?苍夙,我倒漏算了这一层!记着,你要敢在人间惹下任何风流债,别怪我叫那些女子个个死无全尸!” 他听了这话亦是动怒,眉峰微颤,双唇翻飞,“整日苍夙苍夙,究竟是谁!你认错人也该有限度吧?还有你与香柳素昧平生,为何妄自断言?她怎会如你所想那样卑鄙无耻!” 她怒极反笑,冰笋似的指尖狠戳自己胸口,“你说我卑鄙无耻?哈,你倒说对了!那我卑鄙一回给你开开眼,立刻就去杀了她!断了你念想!” 万般恼怒皆是源自恐惧,她深知自己为何用这最蠢的方式崩溃。他是苍夙,他可以属于苍生,属于天地,属于那些冷漠而不容倾覆的大道理,她就只肯败给这些虚无缥缈的事而已。人间女子?绝不可能!那是苍夙,她独一无二的天神,为她劈风破云、跌入凡尘的苍夙,为她受苦受难的苍夙,怎能让阿猫阿狗平白捡去便宜? 说来可笑,身为妖邪,她这六百年竟从未动过杀念。即使见了凡间那些不平事,充其量就是像对付那狱卒似的教训一顿,从未想过杀人。也不知是冥界跟了灵落这十二年,沾了一身邪气,还是她妖性终于显山露水,她还真想杀光那些害他苦命的恶人和那有幸入他法眼的女子,要他眼里只她一个,永久,不可摧折的永久,没得商量的永久!他们生而同体,那就该亲密无间,如水逝于水,如风化作风。 他是她的故乡,她就该是他的归处。 见他容色冷厉,让雪也自知闹得过了。可她尚在气头,岂肯放低姿态,索性一言不发就挥袖离去,潇洒地留一张飒沓背影,仿佛真能从此对他不闻不问。 ************************ 再与那女子久别重逢,她仍似当年美貌。也是,不能以寻常凡人视之,毕竟一人独占两片狐骨,比她还高明些。 找见她的时候,她静立一片青冢前。斜阳如血,风声似刀,她叠叠荡荡的黑衣在盘旋呜咽的风里肆意张扬,像一只嗜血寒鸦。身旁那眉眼清灵的男子却没见过,与她挨得极近,一只手总是蓄势待发要去扶她,像是怕她被风吹倒了似的,把她当纸片儿做的。 “白龄绥。” 她闻声转身,眉目含笑,见她如见花开一般惊喜。男子面庞精美,逼视着她,全是刺人的戒备。 “是你?”她声音也似当年,竟未惹一丝沧桑,真如妖孽一般。 “我还真不知该从哪开始与你叙旧。”让雪甜甜地一笑,天女散花般就落下了雪。 白龄绥软刀似的眼中笑意松软,敷衍挽就的长发沾了温凉如雨的雪,叫人看不厌的精明暂在眼底封藏妥帖。 “是吗?可我知道。你大可放心,有狐还未归来,暂顾不上你。” 让雪立时仰天笑道:“我才不怕他呢!”白龄绥但笑不语,她转眼神色紧张地补了一句,“真未回来?打了十二年还没分出胜负啊...” “你也知道,惊天动地的事都需耗费光阴。” 黑发随衣袂一起往暮光里飞着,清凌凌如蘸墨挥毫,飒飒然如长风剪水。容色雪白,鲜眉亮眼,乌衣亦正亦邪,竟如画中之人栩栩如生,踩在风里。不是千金小姐、后宫群艳那般丰美娉婷,她的美不沾一丝人间富贵气,又不及空谷幽兰那般寡情,她亦是山野,却非春雨杏花、明月冷泉,而是莽荒中的孤艳。是天山上的一滴血,你便看淡了山色;是寒鸦片羽,你便忘了世上仍有凤凰。她淡淡的邪、冷薄的善都来得漫不经心,她灵秀而慵懒,芬芳而苦寒,她的笑总令人心尖一颤,除了三分惊艳,还有七分来自直觉的求救,好像默默觉出了哪里大事不妙。 而这样的人,就不能用单薄的“美”字略略赞之。凡落笔皆无轻描淡写,尽是最浓最鲜的墨,故得最艳最香的色。只消一身乌突突的黑衣,照样美得爪牙俱全。她仍记得此人当年白衣映雪,那是另一种此地无银的美,就像明明长了这样一双眼却还告诉旁人,“我可不是妖。” 她分明是只活生生的狐狸,冷血而多疑,含着笑剜心。 “这是谁的坟茔?”墓前脉脉青草长成小丘,她好奇地望了一眼。 “故人。”为防她刨根问底,白龄绥故作自然地转了话题,“你我这是偶遇,还是你特意找来呢?” 让雪闻言大笑,“哪来偶遇?何况我还是妖...我算到了你在附近,特来见你一面。你若还得空与我说上几句闲话呢,我倒是有一迷思难解,你能否妙语如珠,叫我豁然开朗呢?”也未等她颔首,让雪又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我这迷思可妙着呢,你说,假如你最在意的人需要转世七次历尽苦难,是该生生世世守护他长生喜乐,还是该早早结果了他的命,逼这七世快些过完?” 白龄绥毫不废话,直接答道:“后者。” 让雪没料到她如此干脆,立刻奇道:“为何?” “你叫那苦难,若是苦难,何必苦中作乐?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让雪并非不喜欢这答案,更不是不赞同,她懵在原地,微微撅着小嘴,像是囫囵吞了个甜果,没尝出什么甜头,可又怪不得这果子。 明日是他被处斩之日,这倒给了她灵感——谁说她非要老妈子似的守着他,那是凡人的事,这七世本就是责罚,不如把他的化身挨个杀干净,将七世浓缩成短短几年,叫他早些归来岂不更好? 道理摆在眼前,她却还迈不开步。 白龄绥眨眨眼,笑了,“豁然么?开朗么?” 让雪扁着小嘴,心比石沉,与她笑了个比哭还酸涩的,就恹恹挥臂飞走了。 她本也有此意,可听白龄绥抉择做得这么利落,又难免犯起嘀咕来。向她求解本就是件鬼使神差的事,都不知怎么就问出了口,只觉得那女子面上就印着聪慧二字,微微一笑便似高下在心,成竹在胸,叫她莫名其妙地吐出了心里苦水。 翌日晌午,在赫铎之都虺城,也就是旧时的黎丘,城中有一血色高台,台上一人山眉水眼、面色慨然,冷眼俯视台下热火朝天等着看处刑的百姓。一把铜斧明光铮亮,刺人眼痛,高悬他腰际之上。他坦然视之,朗声笑道:“赫铎必亡!暴君必死!” 监斩官悚然一惊,又作雷霆之怒,长篇大论地骂他逆贼云云,直至舌敝唇干,烈日当头,那人骂得两鬓生汗,手背揩下一片汗水来,却眼前一惊,目光直直随那几片突如其来的雪落地。他茫然抬头,却见万里无云,大雪纷飞,酷烈的日头又半点光芒未减。时值五月,正是莺歌燕舞、纷红骇绿的春日,这雪像一场幻觉,直把他砸得六神无主。 “这哪是雪?定是杨花!” “我瞧着是柳絮吧!” “不,八成是梨花!” 那眉眼灵动的丫头藏匿于人群间,发肤如雪,白衫连帽兜在头上,短靴不染一尘,身姿玲珑又飒然如风,却并非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而是冰刀霜剑的西北风。听四周庸人妄加猜测,她不免玉容冰寒,嘴角似明似灭的笑幽幽闪着血红的邪性,一袖朝那吵吵嚷嚷没完没了的人群扇去,雪大如席,刮得人睁不开眼,塞了满口,涩了唇齿。 让雪可是从不忌讳在人前出风头的小妖怪,六百年来毛毛躁躁、招风惹火,此刻更是恨不得拿雪埋了半城。她眼神如铁,纤瘦的指玩味地转过一圈,漫天雪似发狂。腾空而起,踩过脚下众人一片惊呼,如长风万里扶摇而起,似冰鳞玉龙翻江倒海,眉宇吹过冷风,衣袂猎猎横飞,双臂逆风而展,笑如铃铛叠荡,飘在一天一地,恶劣如魔,猖狂如神。 底下那群人恍如白日见鬼,早成个乱糟糟的笑话,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惨叫四起。她好好儿地不招不惹只是飞在半空,却见那帮人都似丢盔卸甲的逃兵般,生怕她俯冲而下挖人心肝。 轻蔑地翻个白眼,毫不拖泥带水地停他眼前,扑面而来那股冷冽好似极地之寒,只差没喷出一股冬日里的白气。 她朗声一笑,却是齿牙春色,“随我走!我不准你死!”也不等他吐半个字就揽过他劲瘦的腰,狠狠一握,唇畔笑意横生,与他飞向了大雪茫茫。 此时雪势稍减,底下那群人也成了闷瓜,唯有几十只姗姗来迟的弓箭有气无力地追来,被她长了眼睛的雪花一一裆下。她懒得回眸,白眉轻轻一抬,笑意轻蔑如贱权贵。 身旁美人却是三魂七窍化作青烟袅袅,半个身子都这样木着,双眼瞪直,下唇还不受控地微颤。让雪侧眸与他笑道:“别怕,摔不得你。” 拨开清风,雪帘掀起万里碧空。阳光仍烈,她自知再不能多留,便随意人间某处落脚,匆匆地躲在树荫下,然后举袖遮阳问他,“家被毁了,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他却还在与她比着谁的眼睛更大些,惊惶地问:“你的头发白了?!你...你、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找上我?又为何来救我?” “不救你,看着他们把你腰斩啊?听说腰斩疼的很啊,我便是要你死也不会选个这么狠的手段。”她戏谑地笑了几声,“我可真留不得了...今日只能把你扔在这里,明日再议后话,我走了。” 少年眨眼的功夫她便没影了,好像自从遇见她后他无时无刻不在瞠目结舌,看她胡闹,看她娇笑,听她满口不知所云,看她漫天飞舞...她真是人如夏雪,怪得无以复加。 让雪灰头土脸地一路逃回寒川,那总是阴晴不定的温冽正忙于修炼,懒得睬她,后来得空了才幽幽白她一眼,“又去招惹他了?我上次与你说的事可记牢了?整日疯玩,你这雪做的脑袋能记住多少...”让雪不耐烦地吼道:“记着了!不就是不能叫他惹上血债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那文文弱弱的样子,一心想着清幽随山老,上哪杀人去?” “记着就好。”温冽慵懒地抻着长声,“否则便是破了天戒,到时可不是好交待的,又不知要多受苦几百年。” 让雪贼心不死,又肃容泛冷,“要我说干吗这么畏首畏尾的,命是他的,万一他哪日真失手捅死个谁,我一时没看住又怎么办?何不现在直接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温冽怒极反笑,瞧着她跟不认识似的,“杀谁?你就算杀了他之后不还有六世...”瞧她那邪气横生的一笑,温冽果断止了笑意,“你要一连杀他七生七世?!” 她含笑点头,温冽旋即破口大骂道,“你是走火入魔了不成?”她赤口毒舌一发而不可收,让雪烦躁地顶着嘴,“你就说这法子成不成吧?哪来的这些废话?!” 温冽一怔,竟没法说这就是死路一条,好像...也并无不可。只是先前受过仙人转世为人历劫,从没谁暗中帮着用过这招。让雪见她词穷,忍不住自鸣得意道:“人嘛,总有几个倒霉生的,早夭了,病死了,怪得了谁啊?世事无常。” 温冽面色难看地一笑,细细审视她,“何时转了性,竟也学得这般歹毒?好像是那凡人死后就不大对劲...” 那两颊春风荡然无存,一双眼瞳骤冷,她慢条斯理地威胁道:“你若再敢提起他,我便撕了你嘴!” 刚还一笑粲然的小丫头活似厉鬼附体,一瞬之间阴冷下去,像是就在她眼前活生生地跌入海底。双眸无光,十二年前的绝望荡然一空,只剩了习与性成的戒备,似一只故作无畏的惊弓之鸟,羽立为刺,经不起半点挑衅。 让雪此番总算下定主意非要他命不可,次日携一身浓得惊起飞鸟的杀气重回人间,却见那容色清雅的少年倚树睡去,睡颜也无半点不堪,说什么金雕玉琢太过俗气,似被山水吻过,轮廓温柔而淡漠,气质冷而不利,那一点如影随形的傲气即便是降尊为人也难以磨灭。 他是神,不仅如此,更是所有神都该有的模样。他是白璧无瑕,挑着灯笼找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苛责的完美;他是中秋月圆,众生举目共望,为之心神荡漾;他是潭面无风,他是水流无痕,他是远山孤树,他是一页书卷,他既是不必刻意的风雅,又是遣词造句的诗文。 而现在,他只是待宰的羔羊。 “你来了。”他抚过脸上的雪丝,凉凉的化作水滴,与她微笑,“昨日是我愚不可及,竟忘了谢你救命之恩。你走得急,我没得空,又彻底没记起这事...”他起身与她深深一揖,“我并非贪生畏死之辈,只因此生还有未竟之事,纵百死而不忘,还得暂留此身来论后话。” 让雪蛾眉微蹙,“未竟之事?” “不杀暴君,誓不为人。”他淡淡一笑,无须慷慨激昂,也无甚目眦尽裂,像是挂在了唇边的小事一桩,总是要做成的。 “我也并非什么求田问舍的闲散农夫,家中衰落前得过几本精妙剑谱,浅练两年有余,当时尚有家父指点,现在身为逆犯,却无一人可教...自学而成也不知究竟有几分参透,不过我必将穷尽毕生所能,练到有朝一日足以诛杀暴君,一为家仇,二为苍生。” 让雪不免有些尴尬,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杀这苦大仇深的少年,默背过手,垂下了头。 “你还真是孩子啊...这么天真的念头还大言不惭?”她蔑然轻笑,“不过是自取灭亡。我问你,既然见了我的厉害为何不来求我呢?杀一凡人不过是覆手之事。” 她还当那少年要说些什么“不,我非要亲手杀他”这类话,却不料他淡然一笑,俯身拱手,恭恭敬敬道:“你既答应了便好,多谢仙姑解救苍生。” 让雪整个身子像被焦雷劈过,呆呆怔怔地杵着一时无话,不免显得有些傻气。 那少年双膝一沉跪在地上,让雪这才吓回了魂,心痛得火急火燎扶起了他,“你怎可对我屈膝?!苍夙,你要我命吗!” 他却问,“苍夙究竟...是谁?” 那眼中的无辜逗笑了她,笑的不是他千年难见的憨态,而是在轮回悲苦中无奈自嘲,苦中作乐,笑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苍夙这一跪全然跪乱了她的原计划,到最后竟莫名其妙应了他,不仅杀不得他,还得替他杀人去。她扬起下颚,若有所思,眼眸疾速缩冷。 “也好,本来那些害你命苦的人我就不该放过,有一个算一个,杀得他后悔世上活一遭。要他次次投胎摊上最苦最惨的命,要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他听得惊心悼胆,那玉雕似的面容却仍安稳如山,半晌才漏出一丝笑。 “仙姑...”他目光似水流下,薄唇轻启,悠悠问道:“敢问您是哪一路神灵?” 让雪忍着冲上喉间的笑,面有尴尬,“...雪神。” “哦?”他唇角似春水蔓延,温凉可亲,足以引来林间所有的白鹿飞鸟。让雪却不敢直视这优雅得可以直接画在扇面上的笑,舔了舔唇,不知此事究竟是妙是怪。 “仙姑既去了城中,可曾觉出何处怪异?”他温声问道。 让雪怔了,回想半晌才锁眉说道:“好像...城中女子都尤为年少美貌,竟没看到一个容貌平平的......那地界莫非人杰地灵?怎的尽是沉鱼落雁?” 他苦笑道:“什么人杰地灵...那国度名为赫铎,暴君苛政,民不聊生,以猛兽驯服人心,酷刑不下千种!最天怒人怨的一桩是那暴君乌察夕极嗜女色,竟丧尽天良,残杀国中容色不佳的女子,无论贫贱富贵,统统杀绝!又恐美人迟暮,所以尽管是美人,一旦年岁过了三十也会被无情弑杀。他只求昙花一现,只要电光火石间一张张皮囊,哪里曾把女子当人!”俊容渐渐狰狞,字字含血,“我姐姐便是死在这荒谬的律法之下!十四岁那年便被抓去了刑场!” 让雪仿佛把自己塑成个雪人,听了这骇人听闻的故事久久未能回神。他眼角已衔清泪几滴,凝望她痴怔的眼眸,又是长揖一拜,“若您真有通天之能,恳求您诛杀暴君,予黎民苍生一条生路!” 她紧忙将他扶好,勾起莹润的唇,“什么傻话?你若开口,莫说暴君,就是天大的好人我也下得了杀手。” 听了此话,他头回笑得这样无拘无束,喜眉笑目的却也不俗气,拨开了旧日烟水,真真正正地走到她眼下,再无一丝嫌隙。 她瞬间扑入他怀中,不管他又摆什么木桩子脸,就窝在胸口大大方方地笑道:“我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不再让你受苦。平白错过十二年是我迟了,苦了你屈尊降贵,受这窝囊气...你既然永远不肯放下你的苍生,那就让我也做回救世主,做你曾做的事,苍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