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北城 · 二(2 / 2)清泽记首页

坐了一会,大家便都忙活起来,帮着苏若颜一起整理菜品和房间,苏北站上高高的板凳,将大红灯笼挂在上了冻的阳台上,苏晓楠处理着晚上包饺子需要的食材,木遥坐在地上,陪着苏信子和苏城玩积木,至于方蓝,她出门去买花和红酒。

已经有时断时续的鞭炮的声音响起来了,某个淘气的孩子捂着耳朵从方蓝身边窜过,她抬头望向环绕的楼群,零零星星只有几家的阳台上挂着灯笼,人们已经不太在意这陈旧的形式,只有小姑家的,依然还是那个巨大的、绸子面的、大红的灯笼,那样固执和沉默,凝视着年复一年的人间喜乐。

街角修自行车的摊位已经不在了,那对又聋又跛的残疾夫妇,曾经不论春夏秋冬都会出摊,从方蓝刚记事起,便跟着妈妈来这里修车打气,一个车胎就只要2毛钱,硬币的感觉在那个年代格外真实。后来,在她上大学离开家的那一年,这对夫妇便不再来了,兴许是老了,生病了,兴许已经不在了,谁知道呢?一个人的消失是那么迅速和突然,好像从不曾来过,可在方蓝的记忆中,那个街角的位置就像一幅定格的画,她每次经过,都会低头寻觅,好像那些车胎上的油墨还印在地上,走过去,会闻到金属混合着油墨的味道。

她甚至记得妈妈每次打气习惯用的气管子。她穿着哪一双鞋,踩着气管子的底座,手臂一上一下,车胎便鼓起来了,而她,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等着妈妈重新跨上自行车,她便轻巧地一跳,坐在后座上了。

这些记忆就像令人上瘾的药,在放纵与痛苦间不断地沉沦,从心里,蔓延到场景、到熟人、甚至到空气,仿佛一瞬间便能将整个世界淹没。方蓝弯下腰,捂着胸口,她觉得疼痛难忍。

酒和花放在地上,她缓了口气,抱着东西继续前行,这一秒,她又像往日一样淡漠了,仿佛她从未心痛过一样。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苏北正将客厅的大圆桌摆好,转身去接小姑端出来的菜,顿时香气便蔓延开了,两个小孩子早已爬上凳子准备着开餐,窗外的炮声突然间就热闹起来了。

苏若颜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挂鞭炮。

“你们知道,我是最不敢放鞭炮的,但今年大家都在,我就买了一挂,我们也热闹热闹吧!”她说,将打火机递给了苏北,“你来,我们家永远的男孩子!”

苏北在房间的窗口点燃了鞭炮,小姑捂住了屋子里老妈妈的耳朵,但她还是直往小姑的怀里躲,眯着眼睛看着炮皮破碎激起的烟雾和尘埃,看到最后,她好像也高兴了,或许是想到了过去,几个儿子带着年幼的妹妹下楼放炮的场景。

“木遥,开酒!”苏北回来了,小姑便将瓶起子扔给木遥,便坐下来给大家倒酒,这倒酒的环节年年都属于她。

“吃饭吧,又一年将要开始了,感谢上天,我们依然在一起!”,说完便一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光了,然后用杯子碰了碰桌沿儿,示意大家一起。

“怎么,你今年是逢了财神还是桃花?往年没看你这么形式主义啊。”木遥说,她的两杯酒已经下肚了。

“沾了点酒你又神气了是吧!我看你像桃花,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苏若颜用筷子狠敲了木遥的头。

“但你这官腔打得也太敷衍了,没头没尾的!我来一遍你学着点。‘过去的一年,虽然我们大家过得都很狼狈,但它娘的总算过去了!新的一年虽然我们可能比去年还狼狈,但希望总是有的,为了新年的希望,我们干杯!’”她说完便坐下自顾自喝酒去了,桌上的人都不说话,只有电视机里播出着欢庆的晚会,苏城和苏信子坐在苏建城旁边,边吃边闹着。

直到酒过了几旬之后,气氛才又开始缓解,方蓝开始对木遥讲依晨和吴蓉的事,越讲就越气愤,却也在木遥的煽风点火下越讲越激动。她好像只有对着木遥,才能将沉重的心事说出口来,以获得暂时的慰藉和满足。

“吴老板这个绿茶婊你还拿她当姐妹?我的好妹妹你可真是个傻子!我要是你,非要揭了她的狐狸精的皮子,打得她满地找牙不可!”木遥边说着,还举着酒杯挥舞了一下。

“说到底,依晨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货色都能将他勾引去,这样的男人有什么价值?趁早让他滚走才是正确的选择,男人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有一个算一个!”

“那你不是还惦记着杨俊辉吗?说到底你还是心软,口上逞能罢了,谁不知道你。”苏晓楠说。

“我惦记他?得了癌症想起来给我打电话,还害得我差点出了车祸!我惦记他什么?”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我看你们是都醉了,赶紧带着孩子们出门放烟花醒醒酒吧!”苏若颜将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朝着几个人说,苏建城泡了一壶茶,喝着喝着竟然在房间睡着了,苏北已经给两个孩子穿戴整齐,等着出门了。

“苏北,你也老大不小了,有机会姐姐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吧,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木遥边走边和苏北说话,她其实并没有醉,借着酒的幌子发泄心情罢了,随手又抽出一颗烟,借着苏城手里的烟花棒点燃了。

“你少抽烟吧,长命百岁陪着你女儿长大,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保护身体,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她那个小丫头,和我小时候一个德性,又淘气又臭美,还固执,以后谁知道会给我惹多少祸,更别提长命百岁了!”

苏北摇了摇头,领着孩子们走到雪地中央放烟花,方蓝裹着呢子大衣站在远处,和苏若颜一起,一吹风,她的酒便醒了八分。

“小姑,等过了年,我就要走了。”她说。

“去哪里?刚回来又要走吗?”

“去没去过的城市转一转,我本来是想留下,但是这些天我的心里依然很乱,那些记忆纠缠着我,让我趁夜难眠,我想,我还是应该出去走走,虽然我知道,再远的路也不是忘忧草,但遇见的多了,或许也会逐渐释然。”

“也好,但一定要记得回家,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她点头,随后又说:“小姑,你有没有特别怀念过去的时候,怀念到只要一想起就会心痛难忍。”

“当然,我时常会梦到父亲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栽种花草,手里拿着大大的水壶,他的花种得那样好,哪怕是在梦里,也看得见争奇斗艳的颜色;我怀念哥哥们骑着自行车偷跑出去玩的场景,他们会塞给我一块新奇的糖果,要我替他们保守秘密。物是人非的悲伤不是一个痛字可以描述的,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融入到骨血中,逐渐与我们共生。”

方蓝仰起头,她看见漆黑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烟火升空绽放,又瞬间陨落,地上的孩子们拍着手欢呼雀跃,好像有成千上万的冷却的热烈归于尘土,如同这些散落在生活中的场景,倏忽便不见了,再也寻不到了。但不知在什么时候,又会遇到它们的残骸,化成海市和幻觉,在欲望之海上,勾起旅人的无限向往和挣扎,梦幻泡影,望眼欲穿。

执念若此,便成了永生的、不可逆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