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蓝有些气不过,不过依晨将她拽到了身后。
“知道了,我现在就搬进去。”他说,随后便将东西挪到了屋子里。
“这里的很多人呢,就是这样,鸡毛蒜皮都要计较,习惯了就好。”
方蓝不说话,她好像突然想起木遥对她讲过的话。不要把大城市想象得太好,这里的人也都是鱼龙混杂,生活久了,便不知道体面和尊重为何物,你和他们讲情面,他们和你讲道理,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和你讲更歪的道理,每日标榜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文明道义的维护者,却做着许多冷漠自私的事情,好像处处高人一等,处处都要彰显自己是人上人。
“所以遇上这样的人,就不要讲什么道理情面,你欺负我,我就欺负你,你想闹,我就陪你闹,所以我在那生活的时候,从来不受别人的气,谁敢给我气受,我就折腾死你,像我这种不惹事不怕事又不怕死的人,在乎什么?!”木遥这样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奕奕,好像自己是绝世大英雄一样。
不过方蓝倒是相信的,她的这些“事迹”曾经是家庭聚会的酒桌上经久不衰的话题,方蓝倒是特愿意看木遥拈着酒杯,大谈特谈的样子。
她好像就是人间的另一面,能照出每个人落魄的模样,这些人掩饰、崩溃、失望、妥协,在最低微的灰尘里寻找野花的踪迹,可他们终究是有了一朵花,开得漫山遍野。而木遥,她站在泥泞不堪的彼岸,却开出了妖媚的彼岸花。
“妈的我一个月晒一次被子,她们一个星期晒一次,还要把我的被子移到最不好的位置,月月都抢我的位置,甚至还偷拿我的衣服!一问就是拿错了。像我这么忙的人哪有闲工夫看着她们!有一次我刚买的裙子晒在绳子上,眼看着一个水桶腰的老太太伸手拿下来,还恬不知耻地比划着自己的腰身能不能穿进去,这给我气的!我上去就把裙子抢过来,她吓得跌了个跟头,她晾好的衣服也被我统统拽下来,顺手便扔到了河里。我就站在院子里骂了一晚上,老娘还就不信了,谁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我让她从此天天不能安生,就算我搬走,我也天天来你家骂祖宗!不信你就试试,你看我和不和你玩命。”
所以像木遥这样的人,才不会吃亏,方蓝以前总是觉得她性子太硬有些无理取闹,现在倒是能体会五分,对待不同的人是要用不同的态度。
她回过神来,环顾着屋里的摆设,一张单人床上铺着陈旧的格子床单,她坐在边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墙角处还有一个三层抽屉的柜子,上面摆着笔记本电脑、几本书和茶杯,除此之外,再无所有了。
“你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担着,一定要告诉我。”
他点了一支烟,坐在方蓝旁边,烟雾飘散在空气中,从背后的窗子透出一缕昏暗的月光,那烟便好像在这幽幽的月光中游走,化为若有若无的光,糅杂在安静的时间中。
“我爸爸得了癌症。”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刚刚确诊,妈妈最近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她每次带爸爸去医院,都要发好大的火。她还在家里供了佛龛,每日拜佛念经,可是脾气却越来越坏。姐姐有时候会回去,她便更加焦虑,拿阳台上的花草撒气。”
“阿姨一定是太担心叔叔,所以才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上次我见她,她的头发白了一半,跪在佛龛前面不说话,一会又站起来冲着我发脾气,她好像突然变了,变得让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她突然崩溃,突然走失,或者,不记得我了。”依晨深深吸了一口烟,他的凌乱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沧桑,他过去是不留太长的头发和太长的胡须的,现在却完全变了模样,他的头发已经是可以扎起来的长度。
“你知道,一个家,好像突然就散了,是什么感觉吗?”他问道。
方蓝打了一个冷战,这句话如此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对自己说过,但这种感觉却像是一棵早已在她心中生了根的树,她清楚地知道。
“你也不必太担心,你还有两个姐姐,家里有她们,一定可以平安无事。”
“大姐本就很少回家,至于二姐,她即便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虽然姐夫带她十分好,但她的婆婆总是刁难她,不许姐夫给她多余的钱,我曾经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亲耳听到她婆婆羞辱她。她说:‘你是什么东西,落魄家庭卖进来的女儿,还每天哭丧着脸给谁看?’”
他不再说话了,方蓝看见那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霾,冰冷而沮丧。方蓝想起来,依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清冷的窗子旁边,你路过她的窗子下面,向她招一招手,她便经常会披着一件浅米色的外套跑下来。依云的笑容是一种带着顾虑的明媚,她隐藏着情绪惯了,不太知道如何表达自己。
“怕是依云姐现在,活得更不畅快了,事事都要谨言慎行吧。”
“她不是谨言慎行,她从来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却没有任何办法解救她了。”
“所以你这样拼命地赚钱,是不想让依云姐过得太艰难。”
“是的,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安稳一些,不必再为娘家的事情而焦虑烦心,我是这家里唯一的儿子,应该由我来承担了。”
“但你应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渡过难关的。”方蓝说,她握住依晨的手,将他手上的灰尘和污渍擦干净。
“方蓝,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和你妈妈就好,不用为我担心。”
“可你这样我怎么能不担心,从今天开始,我有空就来帮你打扫一下房间,我在学校也做着兼职呢,也攒了一些钱,都转到你那儿。”
她没有再听依晨说什么,起身帮他整理衣服,屋子里的灯电还没有修好,她借着月光,将角落里的灰尘打扫干净。
那扇破旧的窗子已经生了锈迹,玻璃上沾着几点油漆的痕迹,方蓝回头看去,有一棵高高的玉兰树,花枝繁茂,纯白素净,就生长在窗子旁边,那花瓣开得正好,守着一份张扬的静默,张扬是自己的,静默留给这世界。
“你瞧,春天的花树是最值得看的,我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玉兰花,后来觉得,它生长在那么高的地方,再怎么灿烂,也还是孤傲的,似乎和这座城市不太匹配。”
她说。
“但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不匹配,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多面镜,什么样的人都能生存,就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也是一样要好好生活吗。”
我最盼望的日子,就是安稳平常的日子,哪怕什么惊喜也没有。我希望不管身处何种境界,遇见花树仍有心停留。
她在那天许了一个愿望,但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不声张的心愿才是能够实现的愿望,只是这些不声张的心愿世上或许有千千万万,排着队等候发落,人们不能预测,才有了心向往之。
神却并不知道凡人的向往,神只是拿着决定结局的棋子,轻轻放下,于是凡间便有了一片花瓣的零落,花树下的人看见这场景,合掌许愿,便是这样凄美却又稀松平常的事,给凡人的是诚恳的寄托,给神祇的是落子的淡漠。就在这诚恳与淡漠之间,生长着整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