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也就这么妥了,月余后林如海果然就书一封寄予外家。那荣国府二老爷贾政正想在妹婿面前显显手段,寻着姻亲故旧言语几句,轻松与贾先生谋了个新缺。等尘埃落定上任的文书寄到,林家又整装收拾出一车细软盘缠送先生赴任,把个贾雨村喜得如遇伯乐般拜了又拜,携妻上船带着家私风光北上就职。
……
却说与先生送行这天,两个哥儿叫林如海带着去外头陪坐,黛玉并香菱跟着贾氏见过夫子太太。不过启蒙的先生,又未曾教导几日,论不上师傅不师傅一说,也不好喊甚师娘,只做普通长辈看。这位太太年轻颜色好,别人见了犹可,唯独香菱一见,莫名其妙大放悲音。她来林家这几月,一向少言寡语乖巧伶俐,即便身边有人伺候着仍脱不去几分呆气,忽然如此悲切,直吓得众人纷纷围上来哄劝。
黛玉亦觉诧异,眼前人多挤不进去,只得坐在一旁往夫子太太身上看,却见这位太太神色有异鼓个嘴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止住不曾出言,看得人心下纳罕。
“莫看姐儿平日不言不语,心里却是个念恩的。可是舍不得了?”贾氏打趣一句,夫子太太方才愣过神儿强笑道:“姑娘面善,也是缘分,说不得还有再见之期。”
如此这般岔过话头,又往京中风物处闲聊。
待香菱被哄得收起泪珠儿,外头管事的站在院子里提醒:“太太容禀,时辰不早得动身了,晚间舟船还得寻渡口靠岸过夜呢。”贾氏一听便不再闲谈,起身将人送至垂花门,吩咐粗使婆子抬顶油布小轿好生送客方归。
不提黛玉回头如何与父母细说夫子太太诡异之处,先说贾雨村带着家眷弃岸登舟。眼见得时辰将至,帆桅高升,借着江面一阵阵大风直入青云。此番起复有贵人相助,强过以往多矣,雨村面上亦多了些自得之色。好容易在船头与人聊得尽兴,进了厢房一看,浑家皱着眉攥着帕子坐卧不宁,心下大惑不由上前探问:“娇杏这是怎地?如此惊慌失措。”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但见太太面色苍白回了句:“我见林家那位说不清来历的姑娘似有些眼熟,或不是甄老爷家的大姑娘?”贾雨村听得皱紧眉头不悦:“你如今已是清清白白正头娘子,如何还将甚‘老爷太太’挂在嘴边。甄家行善积德,小姐必定承欢膝下,怎会叫拐子拐出来,不行胡说!”
原来这位夫子太太早年乃是雨村一恩人家中侍女,先教讨去做妾,后来前头大妇没了就扶了正,旁人不知她根基不稳,自家心里终究惴惴。那恩人正是金陵城中一望族富户,姓甄,与江南巨头甄家乃是远支。当初雨村头一回叫罢黜落魄,正得恩人接济方才翻过身,后来起复又求了甄太太纳得侍女娇杏为妾。那甄家小姐乃是恩公老来女,真真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养着,好相貌好出身,眉心间恰恰也有那么一颗胭脂痣。
提及此处贾雨村心下也有几分怀疑,起身在厢房里转过一圈复又坐下缓和面色与浑家道:“小孩儿家不定性,长着长着换个模样也是有的,再者人有相似,真那么像?”娇杏仰头点下,贾雨村怔愣片刻两手一拍:“嗐,也不早早说出来,多少是桩功德。”
他心里想着或不是早点察觉,也能再两边多卖个好。娇杏怯怯觑他一眼:“方才还在林家也是头一次见着,没敢胡乱嚷嚷,就等老爷示下。”听她如此一说,雨村重又和缓些许放下身段哄她:“我知太太性子恭顺,如今舟行江中,便是想回头亦不能。不如写封书信待晚间交由渡头驿夫代为传递,多少尽尽心。”
说着开了箱笼取出笔墨迫不及待洋洋洒洒写了封长信,直把林家一家人吹得活生生如菩萨再世一般。这封信第二天黄昏才到得林如海手中,拆开一看哭笑不得。恰好黛玉带着弟弟习作与父亲交割,正说起昨日送夫子太太出门之事。
“拿去看看,看完再说。”林如海直将信笺递与女儿,等她从头看到尾,方意味深长道:“贾夫子善钻营,锦上添花之事最少不了,怕只怕雪里不得指望他送炭。”黛玉好将信纸折回去交换父亲,歪了头疑惑:“难不成夫子是个小人?”
心下明知他就是个小人,嘴上却不敢这么断定,不敬恩师乃是大不敬,按律有罪。
林如海听完仰首大笑:“趋利避害而已,如此算世上一半人都是小人。若你遇此性子阴鸷之人该当如何?”就听小女儿鼓着腮帮子言语直爽:“只管将那些坏盘算一一道明,喝得他不敢造次便是!”
“既已知此人不是赤诚君子,可曾想坏人好事必遭报复,又有何后手防备?”
他也不火急火燎,慢吞吞踱着步坐在案后低头四处寻了本字帖出来压在掌下。黛玉遭此一问想了又想,终于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处置。林如海又笑一声:“如此,可曾后悔点破诡计?”
只见那穿得天香色裙袄的小女儿脆生应答:“倒是不后悔,只怕连累父母亲族。”
“你且来,我教你该如何应对。”林如海抬手将掌下字帖推出去与黛玉:“每日习字一章,傍晚与你弟弟并白小哥都来书房候着。那些女四书之类,拿着做话本子看看便是,当不得真。”
莫说女孩儿家弱不胜衣,教得好了心性不亚男儿。瑶哥儿年岁还小,已叫他母亲宠得颇有几分娇蛮,林如海只怕官场倾轧出个万一,将来多少还有长女能管得住幼子。再者即便女儿他日要嫁出去与别人做媳妇,多几个心眼子或不是少吃些亏,直来直去也就父母喜欢,旁人家里只会笑你憨。
黛玉敛裙福身谢过父亲教导,接过字帖退出去才翻开看,竟是卫夫人所著。许是因着哪年代久远,大多人都不知这是谁。若提到书圣王右军,再往前翻一辈,才晓卫夫人乃是右军少时习字的师傅。
卫夫人生平之事不见诸于史册,却因教导了个徒弟名垂青史。林如海将此贴传于女儿,乃是盼她从王谢一门沉浮中悟些道理出来,取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念头。横竖孩子还小,且还有时间慢慢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