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跟着下人赶到学馆见得便是贾夫子四仰八叉仰面朝天之态,忙叫人扶了起来先往后头送,复又喊了外面医生诊治一番,待得苦药汁子送进去,这才领了四个孩子并伴读小厮出来往西跨院去——若叫贾氏晓得这几个合起伙作弄夫子,必定往大了闹,先不说把孩子们如何,跟着的人少不得要叫收拾一顿。
这几日贾雨村贾夫子也撺掇服侍的人明里暗里递话道是孩子不好管教,林如海心下早知这怕是得出些岔子,一应便应在今日,果不其然。
进得小书房,先叫丫头领香菱去李妈妈处好生安抚,剩下几个连黛玉一并站了一排低头不语。林如海一一看过习作本子,指了那替主子挨戒尺的小厮道:“你且先说说,怎么回事儿?”
这闹学之事,可大可小,真叫惹怒了夫子辞出馆去,人也不必多说甚,只需撇嘴摇头翻个白眼儿,管保明日林家公子不学无术之名传得维扬满城皆知。这三/四岁大小哥儿,不晓得念书方为正常,哪里人人都是前朝李相来的?然市井小民只图一乐,才不论多大孩子因由如何,纨绔之名一戴上少说十来年洗脱不清,总不好叫下人们出去逢人便解释,白给人添回乐子,终究与孩子无甚好处。
至于学,总是要学,再不想学也得学。且不说如何安身立命,就只坐在这世代公卿累下的家产上便如同坐在热泉眼子,不学无术者将来连叫人骗去都不晓得怎么回事,迟早有苦头吃。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哪能说不读就不读书的?
小厮不敢有所隐瞒,跪在地上磕了头,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将学堂内之事说了一遍,林如海听完便叫起对他道:“今日之事皆由哥儿为你不平而起,他日需记得这份儿情分。革你一月米银以儆效尤,可有怨言?”
哪敢有甚怨言,孩子家一个月能吃用多少,说革他米银真正罚得乃是他老子娘。哥儿们身边伺候的小厮今后尽是得力臂膀,若非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将来出门打拼焉能以身家性命相托?像林家这等走科举路子的,若是子弟争气,即便小厮也能熬出头做个四品官儿,比之贫家子弟甚矣,哪里能不读书识字。这小厮必是回家去又有旁的事推在头上不得不做,或者老子娘无心调/教,这才书也不会背,字也不曾写。
见他含了包眼泪委委屈屈磕头谢恩,林如海笑着又道:“终究是你替主子挨了打,该赏也得赏,且赏你一套笔墨法帖,除了白日跟着哥儿听用,其余事体一概与你无干不需你做,好生跟着念书。”
笔墨纸张且不论,一本法帖已及得上大多数下人一个月月例,小厮听得破涕为笑,那磕头力道都不一样。老爷又叫他起来下去给手上药,转头就跑,院子里此时只剩林家姐弟并白小哥三个。
不等让人点到头上,白小哥先拱手弯腰认了个错儿:“是我没往好处学,日后必定认真临帖习字。”林如海挥挥手不以为意:“贾夫子人品才气暂且不论,只一点说得没错,他日等你们下场,字写得考官们满眼不识一个,不说叉出去,堂上褪了衣裤挨板子也有。等丢人时再后悔可还来得及?”
这话说得白小哥并瑶哥儿两个一块儿抖身子摇头,再小孩子也知道要脸,让人□□扒了裤子打屁股万万使不得。
眼见这两个吓一吓挨过教训,林如海闷笑板住脸道:“既如此,今日去将过往作业细细补来,明日带去学堂与夫子道歉。贾先生心不在你们几个顽童身上,且待我再寻访一个来,往后莫如这回般淘气,可听见了?”
一听讨嫌夫子迟早走人,瑶哥儿率先举手欢呼,吃了父亲一瞪立马偃旗息鼓缩回手臂重又低头站好。只听头顶上又训斥:“凳子上有钉子?口舌不会说话?偌大爷们儿,动辄扔东西撒泼,一点体面俱不讲究,明儿叫你母亲看是从何处学来的毛病!”
亲儿子又与旁人不同,即便家里不逼他,日后出门读书旁人也会逼他,少不得一说便提起老子得中探花之事。若是心性总也沉不下来,难道还能到外头也乱扔东西撒腿胡闹不成?
瑶哥儿叫他一句斥得不敢抬头,眼圈一红哼哧哼哧吸鼻子,可怜见儿的。
林如海不理他,指了墙角道:“站着反省!智有长短,一时学不会不打紧,慢慢练便是,最怕飘在空中洋洋自得再不知自家几斤几两,聪明反叫聪明误!”
瑶哥儿大气不敢出,含着泪包挪到墙角垂手站着,小眼神儿一会儿瞄一眼姐姐,一会儿瞄一眼姐姐,想着或不是能有人给求求情。黛玉原想与父亲好言两句,忽又想起当年宝玉那书读得人仰马翻,现成例子且放在眼前,立将头往下一埋再不言语。
眼看最会护自己的姐姐也不出声,瑶哥儿方知大势已去,“吭吭吭”忍住泣音面朝墙壁静思己过。林如海好容易憋住笑,低头看看女儿头顶那两对小金铃,摆正颜色温声教育:“爱护手足原是好的,却也不能一味偏着。瑶哥儿昨儿习作不用心,本就有错,使唤下人将话传与父母无可指摘,再叫狐假虎威糊弄夫子就不对了。”说罢伸掌往头顶摁得铃铛滚来滚去又道:“罚你歇晌起来盯着弟弟重新写过,往后瑶哥儿习作先把与姐姐看再呈递夫子面前,写不成气叫你姐弟两个连坐。为父得空亦会抽查,再如今日这般闹学就告诉你们母亲请家法。去罢!”
如此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哄得几个孩子皮子一紧,林如海这才拈着美髯再往正院去好声好气劝贾氏万勿动那明王之怒——都给夫子请了大夫来家,只怕这会子太太已经知晓其间前后,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少不得还需夫人出面。倒是贾夫子心不在教书育人上也是真的,横竖这位也姓贾,倒不如一封荐信荐入内兄门下。
此等小人不可得罪,若无把柄在手拿捏得当,他日必如疯狗反咬一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索性松松手与他块垫脚石皆大欢喜,强如将来遭殃。
贾氏便是当时不知,如今这会儿功夫过去,学馆内那些闹剧也有人将话递到耳边。因想着有当爹的管教轮不着妇道人家插嘴,只得早早命人备上棒疮药等着。她那次兄少时读书也叫父亲打得吱哇乱叫,如今放在亲儿子身上,又是心疼又是愤愤,恨不得将瑶哥儿身边伺候的小厮抓来就地一顿。
林如海溜达着一进正院就叫夫人亲自移步上前围住,嘴上不说心里也晓得她是怕幼子被收拾得不轻。也不知贾家如何教育儿子的,两位内兄并太太一想起已故泰山大人的棍子就哆嗦,余者亲情一概皆无。啼笑皆非之下也不好吓着她,林如海扶了贾氏往内厅边走边道:“已经挨个训斥过,此番看在太太面儿上未动家法,下回不行再这样。一过不二罚就算翻篇儿了罢,只有先生那边,还需劳动太太小意赔个不是糊弄过去。”
贾氏一听,立时松口气:“该教就教,该打就打,进了学堂就得服先生管,再无怨言。怕只怕小孩儿家家的经不住,倒显得我护犊子呢。”说完喊来婆子吩咐:“晌午与先生添道猪肘,再备些果子,等歇晌起来叫贾二家的去寻贾先生家太太坐坐。”
不是说滑倒摔住了么,以形补形,竟吃个猪肘补一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