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劈柴劈累了就会把柴火码放在门槛旁边,一层层地垒好。之后,他便躺在院子空地上的那把摇椅上,左手拿着蒲扇,右手点着一支自己卷的土烟抽上几口。为此,奶奶不知道生气了多少回,但爷爷总也是戒不掉烟。他老说“抽根烟,才会有力气干活”的话,而我们俩,压根儿不信。
一直到了后来,我识字够多了,也竟有勇气在纸上教爷爷奶奶写他俩自己的名字。
夜渐渐深了,奶奶走到灶台,拿出了晚饭后扔在火坑里的番薯给我吃,我清晰地记得那番薯的味道,虽然外壳已经被炭火煨得焦黑,但掰开来之后热气腾腾的,白炽灯光照下来,蒸汽缭绕。自家番薯的味道总是黏糯香甜,我分了一块给奶奶,奶奶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坚持把剩下来的给我吃,每次总是说一样的话“不能浪费,要多吃些东西,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那时候的我不以为然,总觉得奶奶的煨番薯能吃一辈子。后来,等到我离家求学,我才发现,奶奶留给我的最熟悉的印象,莫过于番薯的甘甜可口和热气升腾时白炽灯下朦胧、布满皱纹的脸。
父母归家的讯息让我兴奋不已,在床上暗暗思忖他们回来的那一天,带了年货,带了礼物,带了糖果;最让人欢呼雀跃的,莫不过于他们带来归家的好消息,胜过一切。辗转反侧,闹腾不休,奶奶起夜特意过来叮嘱:“星儿,明天还要早起上学,赶快睡觉!”于是我大被蒙过头,强迫自己睡觉:“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
由于晚上睡得太迟,奶奶早上硬生生地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逼着我去上学。我偶然看见了墙上的时钟,意识到上学要迟到了,便疯了一样从床上穿好衣服,背上书包,顺手拿了一个刀切馒头往学校里飞奔而去。回头还听到奶奶的叫喊:“路上慢一点,小心一点,没关系的——”
那天到学校明明比平常早了一刻钟,放学回家我才知道,墙上的钟,是奶奶让爷爷故意拨快了,好让我按时起床去上学。仔细想来,临走前奶奶的那一句“路上慢一点”不仅透露出狡黠的意味,而奶奶的这点小聪明在我身上屡试不爽,频频中招。
课堂上,我会时不时想起父母回来的事情,然后在教室里时不时地发呆看窗外的天空,更会时不时地突然笑起来,每次同桌强子下课找我出去玩,我也笑着摇摇头。可是,转念一想,两年来父亲母亲只偶尔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并没有真正见到过,他们会不会回来的时候认不出我来了呢?我越想越担心,越想心情越糟糕。
同桌上课铃声一响,马上跑回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我一喜一悲的转变如此之快,顿时不解。趁着老师讲课讲到兴头上的时候,他左手手肘蹭了蹭我写字的右手,突然低声发问:“你怎么了?刚才下课出去玩的时候还笑得那么甜,怎么一上课就这样哭丧着脸。”
我默声不作答,继续写我的笔记。
强子看我不理他,越发来劲,穷追不舍地追问下去。
我心里有点无奈,端坐着朝着黑板,轻轻地告诉他:“我爸妈要回来了。”
“什么,爸妈回来了?”
“是要回来过年了,现在还没回来。”
“那你不是应该高兴坏了,干嘛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我——”
话说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没敢告诉他我的担忧,生怕他那窗户纸糊的嘴谁问都告诉他,最后搞得全班人都知道。村子上孩子的父母有的在外打工,回老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父母那里并没有固定的电话,每次打电话回来都是打给村里的公用电话的,母亲说有好几回打电话还占线中。我格外珍惜父母回家的讯息,对任何人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恰好那时候上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文,课文《背影》开篇就谈到:“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两年”,当时读课文时,这个时间给了我深深的情感冲击,这与我和我父亲的情况竟如出一辙。以致于那天课文刚一上完,我几乎就可以把《背影》完全背下来,到现在都没有忘记过那个课本里描写的父亲的背影。我拿着课本在班主任面前背完之后,她也很诧异我背书的速度如此之快,随口问了一句:“以前,这篇课文是不是读到过?”
我沉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又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师便不再追问。
班里的同学与我不同,大多都是父母相伴在身边,我有时候看着他们父母接送上学的时候,心中的羡慕之情只增不减,从来没有停止过。那些被绝大多数学生认为父母的陪伴理所当然的“今天”,又何曾想过,那其实是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梦寐以求的“明天”呢?我有点伤感,细细读着《背影》,逐渐明白,很多情感体验,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很多抉择谋生,都包裹着爱恨别离的无奈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