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狞笑,侧脸伤疤中厉色一迸:“当然是一个一个从船里出来,乱刀分尸,乌糟糟的骨头块子直接抛进海里!也是邪门了,好些人早就翘辫子了,身子还硬得跟钢铁似的,刀剑都砍不断。最见鬼的要数广衢城主的那艘主舰——”
他忽然顿住了,这位刀头舔血的猛人,一瞬间竟流露出极为惊怖的神情,浑身发抖,不敢再说下去。
燕辞舟心生疑窦,只得激他一激:“将军如此英勇,万夫莫敌,这广衢城主生前就是你的手下败将,还怕他死后作祟不成?”
“怕他/娘/的烂木头!”将军顿时脸红脖子粗,“捞起主舰的时候,广衢城主周围一圈死士,十来个,我铆足了劲也劈不动,只得去请「未敢公子」来。他多厉害啊,手这么一挥,十个人头咕噜噜倒飞出去,然后就靠近了查看广衢城主的尸体——”
“那尸体突然一下子蹦起来,直取「未敢公子」的心口!”
“公子当然是轻易就驭水淹了他,又飞起一脚,在他心口打穿了这么大一个血洞。”将军把金刀一横,比了一个刀锋这么大的幅度,“奶/奶/的臭鸭蛋,哪想到广衢城主忽然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拼命一拉,要将他拽进海里给广衢族陪葬!”
燕辞舟“啊”了一声,不免暗暗盼望这一击得手,紧张道:“那他死了吗!”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恐致对方生疑。
正准备打几个补丁,将军横看了他一眼,却理解错了话中对象,怒道:“广衢城主当然没死!这厮在海底闭着气,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等了将近十天,就为了完成这最后一击——他还是人吗?”
燕辞舟只觉胸臆一悲,闭了闭眼。
“险些真被他得手!「未敢公子」拔刀而起,这人的手臂齐断在刀锋下,”将军做个道唰地挥刀的动作,“结果他再度冲了上来,用残臂夹住了公子,蹬地一跳,如倒飞的孤箭,冲向了海面!”
又道:“那是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击,拼尽全身之力,确实有万夫莫挡之勇!「未敢公子」受伤不轻,却也仅止于此,一只巨龙会被蝼蚁的拼命杀死吗?绝不可能!”
他的词句如此犀利刻薄,如同万箭穿进了在场几位聆听者的心中,痛彻心扉。
燕辞舟猛然一震,默了片晌,涩声道:“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后来呢?”
“见他被制住,我即上前大骂他怙恶不悛、死不悔改,「未敢公子」却拦下了我,说战争中各为其主而已,这人也确实是一号人物,拖出去厚葬便是。”将军再度狞笑起来,“可这广衢城主毫不领情,当场大骂,说如果不将他挫骨扬灰,做鬼也要回来灭了我们!”
“我气血上涌,当场给他喉咙来了一下。「未敢公子」在旁微微叹息,说如此一位将才,偏偏生于孤轮族埋没,得以死在了亡族之前,也算侥幸之至了。”
“结果他冷笑不停,眼神像刀子一样往前戳,忽然大叫道:你错了!你的海浪可以浇灭一簇微弱的野火,但你杀不尽烈火焚天!孤轮族人不会输的!”
——当时遗言之慷慨,今日犹作悲歌光照襟怀。
燕辞舟愈是为之心旌动荡,愈是想起广衢人的五十年唾弃骂名,百感交集,空自久久无言,潸然叹息。
另一边,「旧年印」的时间永远定格在拓印那一刻,因此,说话的昭人将军无从知晓他们一族未来的命运,还在狂声大笑:
“广衢城主叫嚣说——他已经让亲信冒死突围,带走了他的绝笔信和守城日志。真相会流传下去的,每一命战士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等到鹿闲英带着族人登顶的那一日,就将把所有流落在外的孤魂接回家来。
“哈哈哈笑死人了!”
“他肯定不知道那个突围者已经被鹿闲英斩尽杀绝了吧!鹿闲英一介软弱优柔书生,倒是难得果断了一回。就这群渣滓,乌合之众,还想一统仙洲?困死在千棠川一座孤城,巴掌大块地,腹背受敌,粮草将罄,还不如趁早给自己选个风水好的坟!”
想了想,又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似的,捧腹道: “广衢城主最后砍了头,那脑袋掉下来,还不偏不倚地正对着千棠川方向,两个窟窿眼活像是要把那里望穿似的,怎么扳都扳不过来。不会是到死还惦记着他那群倒霉族人吧,你说好笑不好笑?”
“……”
他后来再说什么,已没有人在听。
直到「旧年印」的声息已经淡去很久了,谁也都没有发出一个字。
燕辞舟按着眉,唯觉心绪摇落,一片萧寥,积郁难发。
——是啊,城主,你深信不疑的那个太平盛世,如今已经来到了。
可是葬身在太平盛世前夜的你,又在何处飘零呢?
岘首犹闻堕泪,楚水仍哭灵均。
山河沦亡,家国苍凉,从来是万声齐恸,从来是不分今古。
“我要做点什么,我一定能做点什么的……”他喃喃,手指弹过剑锋,遽然一跃而起,像一滴清冷的中宵风露,消失在万籁俱寂的深宫长夜中。
“小弟!”金徴羽担忧地大呼。
“别担心,他是去翰林院了。”谢前欢眼疾手快按住他的嘴。
金徴羽眼睛瞪得更大了,好险才压低声音:“那不是更可怕么!他想大打出手,去抢人家的史官笔篡改史书!说不定直接掳走了一个史官!”
谢前欢踌躇了些许,就在金徴羽终于要暴起的时候,方虚虚一扣手,沉吟道:“未必如此。其实传闻中还有一条路……走,先去看看。”
二人赶到的时候,燕辞舟静坐在一天的朦胧树影间。
他握一支如椽大笔,临窗摹写春秋。
因为在逆着皇城的民意修改历史,每一次落笔都甚为吃力,重如千钧。他在《十年蕙风战史. 英烈传》另起一页,一字一字郑重而慨然:“广衢不是叛徒。”
“城中六千七百三十四户,无一人降!”
“有此挽歌:「断粮草,绝援兵。兵戈毁,盔甲灭。城亡败,民皆无。舰沉无边海,魂归白沙岸。今宵刎颈一快,来生再去谒帝京。一百七十二日血光中来去,奋战至死,无愧天地。」
“倏忽数十载光阴悠悠已过,犹感忠愤遗直,英风烈采,力能穿纸札。”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初升的朝阳巍巍然入室,一霎天光破晓,风烟俱净。
过了好一会儿,谢前欢袖中水镜一颤,她捧起看了看,胸口堵塞多日的一团郁气终于卸了下来:“冠城许家传讯,所有的感染者都从梦中醒来了。”
金徴羽犹是目瞪口呆:“这算什么啊,还没打死人呢,问题就解决了?”
他定睛一看,燕辞舟掌心躺着的那一支确实是「史官笔」,却又和其他的史官笔长得不太像。这支笔流淌出来的墨痕是碧色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动转化成与前列文字别无二致的漆黑。
犹如碧血倾泻而出,映照一纸青史丹心。
“原来,这个传闻居然是真的”,谢前欢惊叹不已。
金徴羽仍是游离在状况之外:“郡主,什么传闻?”
“青史有灵,是为不朽。”谢前欢娓娓道来:“据说,当一个人有着极强烈的意愿,要去要还原历史某一事件的真相,强到能够惊动天地,能够摇撼民意,能够盖过所有笃信过去那一版本历史的人总和,他就能够真正改写历史,无论是非,无论荣辱,无论功过。”
“而这个人的意志会凝结成一支笔,请其写字,则知过往兴衰更迭,拨开迷雾,不虚美,不隐恶,字字为真。”
仿佛如梦初醒,燕辞舟凝视着自己掌心的史官笔,眼神空明深彻,似千里暮云深锁:“这样啊……以前有过先例吗?”
“这种事已近乎神迹,只存在于传说中,凡夫俗子哪来这么庞大的精神信念?”谢前欢喟然,意味深长地掠了他一眼,“或许唯有神裔才能做到。”
神明分很多种。他们孤轮族起源于冰川雪谷,先祖由鹿角撼冰而生,供奉三位主神,又以先知神明斯坎黛拉为核心。
其他地域亦各有各的神明崇拜,莫衷一是。譬如药神殿,就景仰立派之祖药仙师。再如渡微城,四面环海,孤悬海外,来往都打风浪尖上过,以海神、海神女为尊。
这些神明罕见地在世间留有传承,便称神裔。
既然神明自身都有消亡,坐对枯荣,神裔也非不死不灭。但人虽死,血脉却不会因此断绝,活着时是完整的神血,死后他的下一代便是完整的神血,直到满门尽灭。
然而这样的神裔,至少在明面上,已经绝迹于当世了。
“我不想交浅言深”,谢前欢斟酌了片晌,神情凝重地敲了敲桌面,“我也不关心你到底什么来头,是不是神裔。总之,史官笔这事切不可流传出去,否则麻烦无穷。”
“找我麻烦?谁敢?”燕辞舟对此兴致缺缺,带着些倦色揉了揉脸,吐出一口气:“好了,既然事情解决了,那就先回去睡……”
“我想到了!”金徴羽却忽而大叫一声,蹦了过来:“你的笔既然只能说真话,我们可以咨询它很多未解之谜!”
谢前欢顿时眼前一亮,摩拳擦掌地看着燕辞舟。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燕辞舟微感无语。
眼看二位同伴似是都有事想问,便没有拂了他们意愿,抽出一张翻纸如水声的金笺,递笔道,“请吧。我不关心自己的过去,就不问了。”
哪知他自愿谦让,金徴羽却不肯放过他,当即握着笔写道:“燕辞舟最好的男生朋友是谁?女生朋友又是谁?道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