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角已被清理干净,并且生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 两个人围坐在火堆旁。一个是赵文扬,另一个却是一位花甲老人。老者蓄着大把胡子,一身蓝色布袍,正忙着清理头上和胡须上的草屑。 老人钻出草丛的时候,着实把赵文扬吓了一跳。不过等他看清躺在草堆里的只是个手无寸铁的老者时,就连忙放下刀,上前扶他起身:“老丈没事吧?” “你到草堆里躺一天试试,看是不是没事?”老人撑着他站起来,口里连声抱怨,“我好像扭到了脖子。让我找出来谁这么缺德,我非……哎哟,我这老腰!” “老丈怎么会在草堆里?”赵文扬帮他揉腰。 “我怎么知道?”老者没好气道,“我就记得我好好喝着酒。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在我背后敲了一记闷棍。等我醒过来就在这里了。你看我脑袋后面是不是肿好大一个包?” 赵文扬看了一眼,他后脑确实有一块隆起。看他一把年纪还被人欺辱,赵文扬不由同情心起,将他扶到破庙里坐下:“老丈要是不嫌弃,就和我在这里将就一夜。我明天送你回家。” “回家?”老者苦笑,“那个家现在是回不得的。” 为了躲避各方势力派来的说客,他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 赵文扬问:“莫非老丈也和我一样?” “你什么样?”老人忙着拍掉身上的尘灰,不以为意地反问。 “我也是无家之人。”赵文扬说。 “你?”老人一愣,停止拍打的动作,抬头认真打量他,“你为什么没有家了?” “先是兵乱,接着水患、瘟疫……”赵文扬自伤,“我家人都死在逃荒路上了。我也回不去家乡了。” 老者一声叹息。他这几年四处游走,岂能不知百姓流离之苦?他拍拍赵文扬的肩,本想安慰几句,可是话到嘴边,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改口说:“是啊,我和你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年轻人可愿意留下,照顾我这老人家几天?” *** “某这段时日看下来,李兄对夫人倒是十分体贴的。”将马牵进马厩时,苏曜对沈盼说。 沈盼在他身后点头:“他们青梅竹马,情份自然不同。”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长谈,沈盼似乎对他多了些信任,有什么事也会主动找他商量。甚至前几日她看见苏曜喂马,还询问苏曜可不可以教她骑马。 旧朝风气开放,并不禁止女子骑马出行。只不过这些年政局混乱,民变四起,女子骑马出游的景象才渐渐少了。难得沈盼向他提要求,而且教会了她,日后夫妻一同骑马出游,不失为乐事一件,所以苏曜一口答应。 这几天沈盼一有空便来找他。学到今天,沈盼已经可以在他牵引下慢慢在附近走走。苏曜还打算过两日带她出城逛逛。 教授骑术增加了他们见面的机会,现在苏曜已经可以和沈盼比较随意的聊天了。这日教习结束,他忍不住将话题引到了李绍身上。 听到沈盼的话,他一边关上栅栏一边意有所指地说:“原来是自幼相识,难怪如此恩爱。” 沈盼怔住。在外人看来,李绍夫妇大概是恩爱的吧。可是她来李府的第二日,就在俞慧房中见过一个盛装少妇。她认出这人是俞慧以前的侍女。 “我病了这么久,”大概看出她的疑惑,那少妇一走开,俞慧便解释道,“你姐夫那里不能没人侍奉……” 沈盼明白了,轻声叹道:“姐姐和世兄感情一向很好,我还以为他不会轻易纳妾。” 俞慧苦笑:“这就是孩子话了。世上男子有几个愿意只守着一个女子度日?就是他愿意,旁人不说他忠贞,倒要说是做妻子的不贤德。就说你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陆诒还没置过妾室吧?陆叔已是十分洁身自好之人,年轻时不也有过一位如夫人?” 想到所谓恩爱夫妻也不过如此,沈盼不免有几分灰心。 可她这表现看在苏曜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他们在李府已住了十多日,他忍不住想试探一下沈盼对李绍的想法,同时也是委婉地提醒,李绍夫妇感情很好,并没有她加进去的空间。谁知才说了一句人家夫妻恩爱,她就一脸黯然。难道她这时就对李绍有意了?就这么想给那个人当续弦?苏曜胸中又是一阵妒雨酸风,暗暗盘算,得想个办法断了沈盼的心思。 一时间,两个人各怀心事,却是南辕北辙。 “小娘子。”俞慧身边的侍女匆匆跑来,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什么事?”沈盼问。 “我家娘子请马上小娘子过去一趟。” 这么急迫?沈盼和苏曜对视一眼。 “兴许俞夫子那边有了消息?”苏曜猜测。 沈盼于是回答:“这就来。”接着她又转头对苏曜说:“那我走了。改日……再请苏队正教我。” 苏曜微笑:“随时恭候。” 沈盼对他点了下头,向内宅走去。 苏曜则留在马厩,为自己的爱马刷理毛发。虽说沈盼对李绍的态度让人有些担忧,不过仅就他这边来说,这段时间的进展还算不错。要知道,前世沈盼可从来没靠近过他的马厩。不止是沈盼一个,事实上,其他姬妾也没有。 他一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好马,尤其是烈马。发迹以后,他的马厩里总是养着十来匹脾气暴烈的名马。后宅女眷没有谁嫌自己命长,他也从未想过让她们理解自己的喜好。不过近来教沈盼马术,他又觉得与人分享的感觉似乎不错。只是沈盼不喜欢烈马,日后得替她寻几匹性子温顺些的。 苏曜畅想未来的同时,沈盼已到了俞慧居所,有些吃惊地发现李绍也在房内。她先问候了俞慧,然后向李绍一福:“世兄今日回来得倒早。” 李绍脸色严肃,听见她打招呼也只是点了下头。 “阿沅,”俞慧叫她,“我们刚刚收到消息,王浚死了。” *** 王浚伤重而亡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苏曜耳中。他原以为沈盼又会像之前那样消沉很久。没想到才过了两三天,沈盼就让人传话给他,要接着学骑马。 第二天,苏曜走进马厩时,沈盼已经先到了,正亲昵地抚摸他那匹黑马的长脸。 “苏队正,”沈盼摸着马头,对他微笑,“你的马好像已经认得我了。” 现在这匹马比不上他日后的那些名马,脾气倒是不输于他们。最初的那几天,沈盼一接近,他就要扬蹄子。不过经过十几天的相处,他和沈盼已经熟悉不少,变得十分温顺了。 “处了这么些天,也该熟悉了,”苏曜笑着再教了她一点诀窍,“你要是再喂他几颗豆子,他以后见了你会更热情。” 沈盼低笑:“起初觉得队正的马也太可怕了。哪知道这么容易收买。” 苏曜看着沈盼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她笑起来是好看的——不是平日里那种礼貌疏离的笑容,而是那笑意真正来自心底的时候。眼睛轻轻一弯,便有百花绽放。可惜后来,他很少能见到她这样笑了。 沈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转开头:“怎么了?” “小娘子应该多笑笑。”苏曜说。 沈盼笑容一滞,低下头去。 话一出口,苏曜也觉得自己的话轻浮了,忙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应该多出去走动,心情好了,身体也会好。” 前世沈盼郁郁寡欢,体质也不好,说不定就是老闷在家里的原因。 沈盼埋头看着自己脚尖,过了很久才极轻的“嗯”了一声。 苏曜看出她的窘迫,轻咳一声:“我们这就开始吧。”他拍拍黑马:“今天我就不牵着他了,小娘子自己跑一圈试试。” 他不愿影响沈盼心情,一直到骑行结束,才和她说起最近的消息:“王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沈盼早料到他会提,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平静地应了一声。 “小娘子这次倒接受得不错。”苏曜说。 “利剑悬在头上的时候,”沈盼苦笑,“总还心存侥幸,觉得也许它不会轻易掉下来。如今剑已落地,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我们和王守的仇已经没有可能化解,剩下的不过是什么时候,谁先动手而已。” 苏曜点头:“接受现实才有可能解决问题。” “苏队正说过,我们还是有胜算的,对吧?” “这是当然,”苏曜有几分踌躇,“不过……某也许该回徐州了。” 最早的打算是把沈盼送到南郡就回徐州,但是沈盼来了兖州,他担心她和李绍有情,才多逗留了一阵。现在情势起了变化,虽然很不情愿,可是此时应该优先考虑的还是徐州的安全。沈盼这边他恐怕暂时顾不上了。好在李绍此时对沈盼还没什么男女之情。现在他只能希望李绍能严守君子之礼了,也希望这段时日的相处,能在将来为他带来一些优势。 听到他的决定,沈盼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低声说:“我明白。我……很感谢队正为徐州做的一切。” 苏曜看着她,心里十分不舍,克制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娘子可是打算一直留在兖州?” 她要是能去别的地方就好了,比如她那几个已经出嫁的表姐那里。这样他还能少担心点。 “我……还想再等等俞老的消息,”沈盼沉吟,“另外……李世兄在泰宁节度使幕中,我留在这里还能探听一点消息。” 苏曜点头:“如果战事持久,的确有必要争取泰宁的支持。” 沈盼却是苦笑:“我并不认为靠我和李世兄就能争取到节度使的支持。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做这些事是否真的有用?能决定胜负的战场却是我无能为力的地方。” “小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苏曜说,“并不只有上阵厮杀的地方才是战场。决胜需要很多因素,兵马、粮草、地利、时机……谁又能说你现在的努力不会在将来起到作用?” “多谢队正鼓励,”沈盼笑了,“队正什么时候走?” “我还没最后决定,”苏曜回答,“不过我想越快越好……” 沈盼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不知道苏队正回徐州以前,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请小娘子尽管吩咐。” 听他答应,沈盼反倒有些迟疑。又犹豫了许久,她才下定决心:“请队正替我去一趟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