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斐骑着马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不知何去何从。呆在洛阳吧,有公主,还有那个表面和气、内里恨不得让自己天天出丑的李岩。回长安吧,有母亲,还有她那些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面首,想想都厌恶。自上官斐的父亲武威侯逝后,母亲德仁长公主行事越发没有忌惮。德仁,何来德,何来仁?上官斐低咒一声。 洛阳城外护城河边的十里垂柳迎着夕阳婆娑,河水潺潺东流,有一群人在折柳送别。 那个人走到哪儿了呢?上官斐想起二人在马上的一路,紧紧抱着自己腰身的双臂,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不由一阵烦躁。既然现在还不能留,就随她去吧。 穆云青在牙行雇了一辆车,花了两个金叶子,一个月后顺利到达了凉州城。 凉州处在东西要道上,是东西交流的中心,也是汉、羌、吐蕃、突厥各族共同的经济、文化中心。当然,这里还是大芮的西部军政中心,守卫长安的门户。 穆云青一路风尘仆仆,顾不得休息,先去都督府找寻大哥的消息。 都督府位于凉州城北,都督之职世袭。经过几代都督的经营,加上东突厥被打败,东、西突厥归附后,凉州城日益繁华,因此都督府建得威武雄壮、疏阔大气。既有长安建筑的华美,又带了异族的风味。 都督府前院是凉州的军事行政工作处,后院则是都督府家人的生活憩息地。 只是从外面看,只能看到府内后院树木参天。穆云青感叹了一番都督府的富有,正想着上哪个部门去问询,一个十多岁的小兵从里面跑了出来。 穆云青上前像男子一样拱了拱手,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小兵热情非常,听完她的话,跑进去一阵,然后让她进去。 穆云青跟着走进宽敞的庭院,来到东边一间屋子。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正坐在案几后,处理着一堆案牍,看见穆云青进去,便问道:“你找一个名叫穆至君的百夫长?” “是的。”穆云青道,“他是我大哥。老家发生大旱,母亲让我来寻。” 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穆云青,转身对小兵吩咐了一番,又对穆云青道:“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说着继续埋首案牍中。 穆云青谢过。看此处是中年人办公的地方,便主动走到外间等候。片刻便有人送来茶汤。穆云青受宠若惊。茶汤虽然不是什么上品,但一般老百姓享受的机会可不多。更不用说像穆云青这样两个月前还饿肚子的人了。 再看这些公务员,对一个千里寻亲的普通民众,并没有推三阻四,刁难讹诈,反而是尊重有加,连珍贵的茶汤都奉上。穆云青感叹:一千多年后自称人民公仆的那些人要多学学! 穆云青一边品着茶汤,一边打量着周围。对,这时的茶,简单的说是把茶末煮在水里,根据个人爱好,加盐、葱、姜或大枣、桔皮、酥酪等,完全是另一种胡辣汤、东北乱炖。 这茶汤完全可以当饭吃。穆云青不习惯,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还没感叹完茶汤对味觉的颠覆,外面匆匆跑进一个精壮的年轻男子。 决定来凉州后,穆云青便有意无意地问秦氏,大哥现在怎么样了,大哥是不是长得和走时不一样了。当然,她问这些话的目的是未雨绸缪,以防相见不相识,闹笑话。秦氏不疑有他,对女儿道:“你大哥走的时候才十五岁,从小他就长得壮实,圆滚滚的,现在肯定也是。” “你是……小妹?”男子看着穆云青,有些不敢认。也是,都五年了,早就大变样了。更何况穆云青一身男子的装扮。 穆云青看男人个子不高,身着低层军官的袍服,身材壮实,圆滚滚——与秦氏描述得简直一模一样。本来还不敢确认是不是穆至君,听男子开口,眼神急切,不知为何,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和委屈一下子喷涌而出。 穆云青一下子扑到男子怀中,叫道:“大哥!” 男子身体僵硬了一下,穆云青心情激动,并没感觉到,抽了抽鼻子,便把秦氏的近况和自己千里迢迢寻亲的壮举一一道出。 “小妹,你先坐下……一会儿……”男子神色有些尴尬,话未说完,外面又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男子身着青色的袍服,身量细长,比第一个男子高出许多,给人的感觉像六月间的清泉,温雅清爽。大概走得有些急,头上的头巾都歪到了一边。 “穆参军,刚才……”壮实的男子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看了眼穆云青。 “云儿……”年轻男子顾不得理别人,上来捉住穆云青的手臂,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喜道:“都长这么高了,差点儿认不出来。你一个人怎么来的这儿?娘呢?” 穆云青愣了一下。难道是这一个多月赶路太过辛苦,头脑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认错人了。穆云青的哥哥并不如秦氏所述“壮壮实实,圆滚滚”,反而清秀俊雅,穆云青呆了一下,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穆云青正尴尬无比,接待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看三人的情形,笑道:“穆姑娘刚才说找一位叫穆至君的百夫长。老夫想了半天,倒认识一位穆参军,却不认得一位叫穆至君的百夫长。正疑惑,忽然想起,参军当年从小兵做起,凭借军功得都督赏识,所以才大胆让人去请穆参军,看来陆某猜对了。” 陆贽,今年四十二岁,是都督府的录事参军,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官居七品上,算是中层官员了。而穆云青则是户曹参军,官居正七品下,掌管户籍、计账、道路、过所、蠲符、杂傜、逋负、良贱、刍藁、逆旅、婚姻、田讼、旌别孝悌等等。 在大芮,男子大多三十岁才做官,而穆云青刚过弱冠之龄就成了都督府的参军之一,以他的平民出身,已是很了不得的事。所以当陆贽听到穆云青要找穆至君,马上就想到了眼前的人。 “多谢陆大人。”穆至君朝陆贽拱手,“改天穆某再向大人道谢。小妹初到,在下先将小妹带回去歇息。” 穆至君领着穆云青走出都督府,问道:“你饿了吧?大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穆云青点头,她独自一人赶了一个月的路,整天吃干饼子都要吃得吐了。 “至君,我还有事,先回营里了。”被穆云青错认为大哥的百夫长秦大朋看兄妹二人亲热无比,便道。 “大朋,你既然出来了,就随我们一块吃完饭再回。”穆至君当年刚来凉州时,与秦大朋同入一伍,穆至君心细,秦大朋粗犷,战场上二人互相关照,很快成了生死之交。 刚才陆贽让人找到穆至君时,穆至君正与人谈话,一下子脱不开身,便让秦大朋先去见妹妹,结果差点儿闹了乌龙。 秦大朋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悄悄瞅了眼穆云青,便同意了。 穆云青高兴至极,一下子有了一个长得既帅又优秀的哥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想起上辈子自己独生女一个,一直羡慕别的同学有哥哥,这下满足了。 “大哥,娘说你是百夫长,怎么又成了参军?”穆云青问道。 “这也是刚两个月的事,我还没来及写信给家里说。听说家里那边大旱,我正想娘和你两个怎么办,想给长史请假回家看看你们。可刚换职一堆子事,长史不批。前两日晚上老做梦,没想到你就来了。快给大哥说说,你们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穆至君边说,边把妹妹扶上门口的骏马,自己坐到后面,二人一骑,不紧不慢地朝城西行去。后面跟着骑马的秦大朋。 穆云青与上官斐共乘一骑时,坐在上官斐的后面,因觉得上官斐是个少年,并不拘束。可现在与一位青年男子同乘一骑,且坐在前面,被人拢在怀里,背后即是宽广温热的胸膛,只觉得不自在。虽然是这个身体的亲哥哥,可还是不自主地脸红了一下。 穆至君却不丝毫不觉得。他离家时,穆云青刚九岁,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缠着他要这要那。现在虽然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把穆云青当成了当年的小妹。 三人走到一家店门口停下。 穆云青抬头,见旁边挂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字:陈氏汤饼。算是招牌了。 虽然是一家小小的汤饼店,却人山人海,屋子里挤满了端着汤碗吃饭的人。连门口的屋檐下也蹲着几个大汉,正津津有味地吸溜着碗里的面条。汤饼就像后人所说的面条,是这个时代人最爱吃的饭食之一。与后世的面条不同的是,汤饼是以手捏面下锅煮的捏面片,有些像后世的揪面片,吃时带汤。此时老百姓多吃饼食,而汤饼多用清水煮开,再加些青菜叶子,味道寡淡。 陈氏汤饼店的老先生当年曾在长安一位王爷的厨下呆了多年,后来王爷犯事,他便来到凉州开了这家汤饼店。虽然人人都吃汤饼,但因陈氏汤饼浇头有鸡蛋、有肉,加上猪油甚或葱花,香味较普通人家所做的浓郁多了。因此全家靠一碗小小的汤饼在凉州扎下了根。经过两代人的经营,陈家在凉州已是富户。 凉州也有人开过汤饼店,但与陈氏汤饼一对比,反而更衬出陈氏汤饼的香浓来。因此,整个凉州,无人不喜吃陈氏汤饼。 也正是如此,穆至君看到心爱的妹妹前来,便带她来吃一碗汤饼。 现在经营陈氏汤饼的是陈家的长孙陈家禧。陈家禧看到穆至君前来,忙上前迎道:“参军大人快请,楼上有房间空着。” “多谢陈大哥了。”穆至君平时多在楼下同其他人挤在一起用餐,可看此时临近午时,大堂内除了汉人,还有许多高鼻深眼的胡人,男女杂坐,喧嚷无比,便承了陈家禧的盛情。 陈家禧笑得合不拢嘴:“参军大人说笑了,小的只是一个卖吃食的,怎当得起参军的大哥?快请,快请!” 三人上楼,刚坐下,就有人送上一壶热腾腾的茶汤。陈家禧亲自给每人倒了一杯,在穆至君的催促下才下了楼。 “云儿,你不喜欢喝吗?”穆至君看穆云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忙问道。 穆云青拍拍肚子:“大哥,我想留着肚子吃汤饼。”穆至君看妹妹调皮的样子,不由莞尔。一边秦大朋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陈家禧亲自端了三大碗羊肉汤饼进来。 穆云青吃了两口,觉得有些寡淡。不过虽然没有后世的香辣,面粉和羊肉原本的香味却十足。这时的饭食多是蒸、煮、烤,很养生,当然也很原味。不过碗太大,面太多,穆云青把面只吃了一半,实在吃不下,剩了一半,把汤却喝完了。 “你怎么只吃这么一点儿?”穆至君有些疑惑地看着妹妹。按他的想法,穆云青饿了大半年的肚子,又在路上颠簸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得吃下一大碗。要知道,来陈氏吃汤饼的汉子,吃三四碗的有的是。 “大哥,我饱了,吃不下了。娘说,要是饿了太久,一下子吃太饱,肚子会疼的。”穆云青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穆至君看了眼妹妹因吃热汤白里透红的脸,心里忽然起了疑团。吃不饱肚子的人,是不可能有这么润泽的皮肤的。刚刚相见时,因为太过兴奋,忽略了其他,现在再仔细打量穆云青,看着那剩下的半碗汤饼,穆至君觉得妹妹怎么也不像是一个饿了大半年的人。 穆云青却不知穆至君所想,她正看着楼下排队吃汤饼的人群,心里想到一个挣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