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祈臻觉着眼前一片模糊,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这个声音很熟悉,可他却不记得他是在哪里听到过了。寻着声音,他走了很长的路,周围的景物才变得清明。 眼前,荣合叫他姑爷,他却有些怔愣——这,是急救室? “姑爷。”荣合又叫了他一声,神色悲戚。 杨祈臻看着她,只觉内心一片平静,难以言说的平静,他听到自己问,“你们和她说了什么?” “是芃芃。芃芃对大小姐动了手。”说到这里,荣合掩面哭泣,“都怪我,不该让芃芃和大小姐见面的。” 杨祈臻皱眉,他心下疑惑荣合口中的“芃芃”是谁,但还没等他有所思,他就听见了自己毫无温度的声音,“传令下去,把白芃关入地牢。没有我的手印,不准放她出来。” 听到他这句话,荣合咬唇,掩面点头。在她身后,老白低声叹口气,白忘笙依言出去,应该是传达他的口令了。 走廊上一派静默。 杨祈臻觉着自己站了很久了,他想走动,身体却不听他的使唤。直到急救室的门开了,白景轩从里面出来,摘下口罩,他的身体才动了。 他走过去,看着白景轩,白景轩原本干净的眼睛中一片晦暗,冷声道:“姑父,恭喜你,小姑姑小产了。” 闻言,杨祈臻只觉他全身上下迅速冰冷、僵硬,唇角抿得死死的,他的心里也一片空旷,空旷至空白,他听见自己近乎一字一顿的在问:“她呢?” “小姑姑很好,只不过是本就难以有孕,今后无法生孕罢了。姑父,白家欠你周家的已经用这个孩子还完了。你放过小姑姑吧。”白景轩不耐烦的撇过头,声音冷到极致。 “她怎么样?” 杨祈臻动了动唇,想问为什么会这样,想问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控制不了的身体,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语——如今,他觉着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是分开的。 他站在这里,见白茶被推出来。她本就白,经历这一遭,闭着眼,更是苍白得像个死人,衬得她眉间朱砂痣更加殷红如血。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腹部,那里已经一片平坦。 原先那里是微微隆起的。 这个想法在杨祈臻的心里呈现后,他看见“自己”握住了白茶的手。他能感受到,白茶的手比之前的更加冰凉了。 他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但杨祁臻却听见了“自己”的心里话: 阿茶,我没有怪你。 “自己”又动了,这次是把白茶抱起来,一直走,走到了走廊尽头,沿着木阶下楼。 别苑,是一栋客家住房。院落中央有好几株盘根错节的樱花树,花开不败,落英缤纷。 荣合等人跟在他身后。荣合问:“姑爷,您这是?” “自己”说:“阿茶不喜欢别苑。我把她抱回忘川院。” 走出医院,他才发觉这里是在白家老宅里。只是,他没到过这里,但“自己”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沿着青石路径快步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穿过门廊到了水榭花都。 他这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别苑是在水榭花都的花墙背后。 “自己”把白茶抱回忘川院,把她放在床上。随行医护人员立刻上去撑起支架给白茶输液。 快速收拾一通后,“自己”一直站在一旁寸步不离。 没办法挪动“自己”,杨祁臻也无法打量四周的环境。只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判断出忘川院变了。 不再是蓝白格调,变成了喜庆的红粉。虽没有贴着囍字,但这一切更像是婚房。 被这一判定稍稍惊讶到,杨祁臻有些不敢直视昏迷不醒的白茶。 等医护人员都出去后,荣合简单询问他是否需要用膳,“自己”摇头,荣合轻叹一声,出去了,再也没有进来。 “自己”守在白茶床边,从上午一直守到晚上,坐姿从未改变。 彻底安静下来了,杨祁臻有心情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首先,他觉着这应该是梦境,因为他还没和白茶成婚,不可能有孩子。 其次,他觉着这个梦境太真实。因为,白茶冰凉的手,这个触感真实得令杨祁臻都差点信以为真。 杨祁臻纠结,想道:按理,我在整理思路时,就应该醒了,为什么还不醒。 郁闷。 晚上,白茶醒了。她先是下意识的拿手抚着小腹,怔愣片刻后,她垂下眼睑,轻轻笑了笑。那双透彻的眼睛里夹杂着不可言说的浓厚悲伤,仿佛要将人淹没。她看着他,声音仍是柔和之中掺杂着几分沙哑,“孩子没了?” “以后还可以再有。”“自己”疲惫不堪,却突然握住白茶的左手不断亲吻。 “不会再有了。历代白氏女都只有一个孩子。”白茶苦涩一笑,想挣开,左手却被他握得更牢。 白茶一声轻叹,“杨祈臻,你何苦呢?贺我意还活着,我的孩子却没了。你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孩子没了,我也受折磨。这笔债,说到底,还是用这个孩子还完了。”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放过芃芃吧。” “好。都听你的。只要你好起来。”“自己”立刻应答下来。 “那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白茶看着他,强颜欢笑。 听到白茶的这句承诺,杨祈臻能够明显到“自己”放心了。心态一旦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疲惫。 是自己疲惫还是“自己”疲惫?杨祁臻早已分不清。他只觉着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 在这个梦境里,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稀看到白茶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罩,显示的心电图上,波幅很小,仿佛下一刻就能消失似的。 这……是,病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听见“自己”说:“把白茶叫来。用摄魂术。” “姑爷,大小姐和您说了摄魂术的事?!”荣合大骇。 摄魂术? 杨祁臻心下疑惑,却见“自己”点了点头。 “姑爷,不可!”见杨祁臻颔首,荣合更是惊骇,“这是大忌!大小姐既然和您说了,您就应该知道,摄魂一术,心魂分离,摄魂者固然能活下,但您想要白姑娘死后不得超生吗?大小姐固然重要,可白姑娘是无辜的啊。” “我想让她活着,无论以什么方式。”听“自己”如此说,就连杨祁臻都有想把“自己”胖揍几拳的冲动。 他什么时候这么疯魔了?白茶的命是命,白茶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不对,白茶,白茶,两个白茶!? 杨祁臻心下大骇,“自己”却一派淡然。 “姑爷,这是在作孽啊。白家恩怨分明,您让外人参与白家恩怨,诸多冤孽加身,您……”荣合哽咽,苦苦哀求道。 外人…… 有两个白茶,其中一个白茶是外人。 确定这些信息后,杨祁臻心里掀起惊涛大浪。 他绝对忘了什么东西,绝对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但那是什么?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他开始焦躁,然而“自己”却不为所动,仍旧不供自己驱使,如一棵松定。 就在自己想法设法控制“自己”时,场景变换了。 荣合不知道去了哪里,整间病房,安静得如同地狱。 有一个女孩儿走进病房。这个女孩儿,虽然面色忧郁,却依面色红润,眼神纯净,活脱脱的另一个白茶,却没有白茶清冷淡雅的气质,也没有白茶眉间那点朱砂痣。这个活泼灿烂的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自幼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 女孩儿在见到他后,明显的愣了几秒,随后露出一个十分不自然的苦涩微笑。 “自己”却仿若未觉,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白茶的手,不断亲吻,害怕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似的,一点都不敢看向其他地方,“你来了。帮我一个忙,让她活下来。” 女孩儿飞快的看了眼白茶,随即深吸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原来她就是白茶啊。我们俩真像。” “对。你俩很像。” 女孩儿偏头,吸吸鼻子道:“说正事吧。我该怎么帮她?” “很简单。你只需要睡一觉就好了。” 沉默,异常的沉默让“自己”抬头看了一眼她,却见女孩儿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地上。 杨祁臻能清楚的感知到女孩儿内心中的想法。 你又骗我。 根本不是这样的。记忆移植,思想移植,催眠。睡一觉过去,我就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你又骗我。 感受到女孩儿心中的想法,杨祁臻更加不爽“自己”的人渣行为了。 怎么能把一个小丫头给气哭了呢?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只能强迫你了。”“自己”只是冰冷的看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注视着白茶,轻声道:“我不希望阿茶死。你希望留在我身边。两全其美,不好吗?” 杨祁臻气结,内心怒吼道:当然不好!!!你个死人渣,你怎么能欺负小姑娘!?你妹妹知道吗?! 女孩儿拿出纸巾擦掉鼻涕眼泪,提气,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好。当然好啊。我答应你不就好了吗?”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事情发展到这里,杨祁臻只能怒其不争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MDZZ,他有什么资格说什么? 杨祁臻还在生气呢,场景又迅速转换了。 眼前的景象突然消逝,变成一片漆黑。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他听见一片丧乐隐隐约约传来,四周陆续有冥纸撒下来,白色的冥纸,纷纷而落,终于淹没了他。在他闭眼的最后,他听见一个沧桑的声音在叹息,“白姑娘,姑父走了。你替他受罚四十四年,可以走了……” 杨祁臻大骇,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水榭花都的上空。 黑暗中的各色幽兰散发着莹莹光泽,照应着浩澜的星海,显得无比隔世神秘。 成股萤火虫在他身前身后围绕了好多圈才停在他面前,组成一个人形。 那个童言稚语的声音又欢快的响起来了,“杨祁臻,你的名字是杨祁臻。你的记忆里有我!你认识我吗?我为什么不知道你?” 杨祁臻觉着自己可能发现了某种真相,“你……之前那些,是我的记忆?” “对呀对呀。真真的记忆好复杂,里面居然还有姐姐。为什么姐姐死了?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在他面前手舞足蹈的人形,杨祁臻眼抽。 这孩子,是个傻子吧?不对,“你叫芃芃?” “是呀是呀。芃芃,芃芃,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黍芃芃而擢秀,栗薿薿而敷荣。芃芃,是草木茂盛的样子,是姐姐给我取的名字。”这声音显然是极为满意这个名字的,不然也不会要多欢快就有多欢快。 杨祁臻倒吸一口冷气。 被吓的。 他绝对是在做噩梦!还是个连环噩梦,细思极恐! 对,他就是在做梦! “真真真真,你来陪我玩,好不好?芃芃今天好高兴啊。芃芃今天出去了,见到了好多人。” 人形化作数股萤火虫相互围绕着飞舞,在空中结成一个繁复的图案后,杨祁臻看见漫天星光的光辉犹如实质般撒下来,惊叹不已。 “好看吗好看吗?芃芃最喜欢星光啦。真真真真,你看,好多好多星光。姐姐说这些光辉可以吃。于是芃芃每天晚上都吃,但每次都吃不完。” 看着数股萤火虫在夜空中飞得欢快,杨祁臻略显头疼。 这孩子,真是个傻子吧? “真真真真,你为什么不理我?姐姐说不理人的孩子都是坏孩子。真真是坏孩子。” “真真真真,你为什么不吃呀?”数股萤火虫在他身边飞舞,童声稚语中瞬间带着明显的惊讶,“呀!真真,你为什么要封闭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呢?” “真真真真~姐姐说逃避过去是不负责任的。你为什么要逃避过去?”数股萤火虫缠着他不放,不停地追问。 杨祁臻更加头疼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上一句还是封闭记忆呢,下一句就变成逃避过去了。这让他怎么回答? “真真真真,芃芃帮你解除封印,好不好?然后你带芃芃出去玩,好不好?真真去过好多地方,芃芃也想去。” 还不等杨祁臻有所回答,数股萤火虫就开始在夜空中快速飞舞,结成一个又一个图案,像古老的符咒在施行,杨祁臻感觉星空更加灿烂了,四周的兰花也开始漂浮在空中,变成了真正的无根铁兰。 这些兰花在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快速飞动,组成了白氏族徽。杨祁臻以为下一刻,这个族徽就会光芒大盛,然后出现一些神奇的事。 然而,并没有。 这些无根铁兰又变成了普通的名贵兰花,纷纷落地,又开始在土壤中散发着莹莹光辉。那数股萤火虫在空中不安的飞舞,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看了看他后,伤心欲绝的消散在空中。 杨祁臻绕有兴趣的看着这些怪异景象,觉着下一刻肯定会有出乎意料的转折,不然,这就不叫梦了。 然而,也没有。 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飘在水榭花都中,很孤寂,像那个只有他一个人在水榭花都散步,从青年散步到中年,再到老年的梦,半生漫长的时间里,始终只有他一人,无比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