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认真去查的话,网上还是能找到的,你曾经去过的地方,喜欢过的人。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会跟别人结婚?既然结了婚,为什么始终忘不掉他。以你的身份,结婚离婚都是你一句话就搞定的事,除非这两个你都无法舍弃。” 咲薰坐在地上以免看到电脑屏幕,他以一种耐心开导的口吻说,“昨晚那种打电话的语气可不像要彻底决裂,事实证明你只是在逃避,既然不想被关心,离婚不就好了?很多客人都有同样问题呢,明明无法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答案,却偏偏要拖延下去,或许是心软,或许是贪恋被关心的感觉。你是哪一种呢?” “黑川小姐,在你心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第一人选?” 咲薰买来六瓶啤酒,完全开启工作模式,前一晚破天荒的告假没去上班,做足功课,开始循循善诱。 花泽看完邮箱里新发来的照片,已经喝完一瓶啤酒。听到咲薰的话,脑海里不停思索话语中的对错,关掉电脑盘膝坐到地上,一口一口的喝酒,一言不发。柔和日光下,她的皮肤白的发亮,用冰块消肿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只是这神采里有几分阴沉。 被一个牛郎指手画脚,让人很不愉快。不过既然他敢管闲事,花泽干脆直截了当的说: “第一,我和高木有个四岁的孩子。第二,古贺是我的家人,他愿意为我去死,我不能放任他去死,这是不离婚的原因。第三,高木是个律师,是正常人,我是极道中最恶劣的一种人,身份本身无法相容。第四,就算我隐瞒一切以慈善家的身份离婚再婚,暗中瞄准我的枪口也不会减少,我不会让最爱的人陷入危险。第五,古贺能够牵制我最大的敌人。” 花泽每说一句,就轻轻敲一下啤酒瓶,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咲薰却感到呼吸不畅,她平静深邃的眼眸让人不寒而栗。她藏身这里,除了黑川组的人之外恐怕还有凶神恶煞的敌人在找她,咲薰震惊的瞪大双眼,他觉得听完这一切秘密,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那你为什么哭?”咲薰硬着头皮直指要害。 “相爱的人没办法在一起,还不允许我哀悼自己十年的感情吗?”花泽收回视线,轻声呢喃着,又喝了一口啤酒。 冰凉的酒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炎热的夏季似乎比以往更漫长。 “不试试怎么知道,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爱你,说不定会接受这一切,黑川小姐,你很喜欢擅作主张啊,很难真正信任谁,而且感情一点都不单纯呢。”咲薰越说越小声,最后一句几乎是嘀咕出来的。并非他爱管闲事,他的初衷是帮这位贵客解决麻烦,总不能一直在他家躲着吧。 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要是被牛郎店的朋友看到,绝对会大跌眼镜。 花泽浑身一僵,直勾勾的盯着咲薰,咲薰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的说:“保……保密……我绝对会保密!!” “谢了,你很好。” 花泽凝重的摇摇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直言指出她“擅作主张”。尽管心里很清楚很多事都是这样,却没当作缺点来考虑。分手这件事至少要给泰一个选择的机会。 抽完一根烟,她起身走向玄关,从鞋柜里挑了一双平底拖鞋穿上,白衬衫和牛仔裤竟然被她穿出国际时装的感觉。 打车回到蓝岛公寓,打车费是楼下大堂保安垫付的。 刚从电梯里出来就猝不及防迎来一个拥抱,从淡淡的沐浴露香味就辨别出是阿崇。他一定是透过落地窗看到她从车上走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少仇人!一个人出去可能会死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古贺崇压抑了三天的怒气在这一刻全部融进沙哑的哽咽声中。 没有几个女人能够抵挡这样真挚的关心。 他没有质问电话里她所说的“新男朋友”,他的关心真真切切,毫无杂质。 而且他又瘦了。 花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直截了当的说:“我回来拿身份证顺便换衣服,今天必须见到泰,这一次轮到他选择了。无论什么结果,你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是吗?”阿崇先是浑身一震,最后彻底放松下来,步伐轻盈的走进家中,花泽看得莫名恼火。但注意到他消瘦的脸颊与满眼红血丝,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三天黑川组几乎把东京翻了个底朝天,只是不知道下达命令出了什么岔子,这帮家伙专挑独栋房子进行搜查,硬生生把单身公寓这种地方漏掉了。 神原紫呆在屋子里陪安妮下棋,避免安妮听到这种不着调的消息。 花泽一贯独自出行,经过这次“离家出走”事件,西宫强烈要求保镖随行,于是时隔多年她终于用自己的身份证登机了。 泰就职的律师事务所距离公寓不算太远,她还是喜欢在熟悉的环境里谈话,比起咖啡厅包场或餐厅包场,这样不会有距离感。到了约定的午饭时间,泰散步回家,花泽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候许久。 不像以往那样热烈的拥抱,她穿着一身黑色吊带长裙、托着下巴,用一种随和又不失严肃的目光望着他进门,即便热气腾腾的饭菜飘散出诱人香味,都掩盖不住即将到来的凝重气氛。 泰平静的摘掉墨镜,挽起袖子洗手,然后坐到花泽对面,四目相对,不安的心情下难以安然享受美食。 僵持了十多秒,花泽终于忍不住开口:“泰,我应该坦白这十年的真实情况,等你知晓一切后再决定……能不能继续下去。” 泰沉吟片刻,镇定自若的点燃一根烟,视线在花泽脸上停留许久,无奈道:“从圭崎一雄葬礼后开始说吧。” “接下来我说的这些,几乎把我的生命,包括黑川组的命运交到你手里了,你是律师。”说出这句话,花泽已经开始害怕了,她怕泰选择敌对立场,紧张的伸出手紧紧攥住泰的手,眼神里充满恳求。 她不习惯信任,从未真正信任过谁。就连最亲的母亲她都怀疑过,最亲密的好朋友她都防备过,嘴上说“古贺愿意为我去死”,心里却并非全然相信。咲薰说得没错,她的感情一点都不单纯。 想到这里,花泽感到苦涩,甚至不敢再去看泰的眼睛,直言讲出美国之后的情形。在她口中,上衫凛人的一切是真实的,走私是真实的,货物都是违禁品,一共开展了五个港口没错,但并未说出地名,淅川般野是真实的,其他人草草带过。极道组织的战火交锋是真实的,她亲手射杀了三名头目,设陷阱并勾结上衫凛人屠灭了当地多个组织是真实的,找出警察的卧底并抛尸大海是真实的,没有提到酷刑与凌虐,也不敢提及黑川组在官方埋藏的钉子。 有所保留。 一个多小时悄然流逝。 “神原紫频繁公开露面是为了制造我的不在场证明。如今我已经脱身了,不过仍然有很多人知道是我在幕后指挥,安全起见,死者家属都送去国外让上衫凛人控制,放心,没人知道安妮的存在。” 花泽已经能够从容不迫的望着泰的眼睛,泰从头到尾都只是轻轻蹙眉,并无想象中那种夸张的震惊,这让她产生了一丝期待,她抓住他的手:“泰……说点什么。” “比我想象中更精彩,毕竟是不相关的人,谈不上有多震惊,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泰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疲倦,然后一如往常那样倒酒,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如果把花泽放在普通人中间,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堪称罪大恶极。但她活在极道世界,她按照极道规则博弈,无可厚非。他早已不是头脑单纯的少年,今天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花泽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正常人,甚至比任何人都优秀,少年时的紧张戒备反而显得可笑。 理解归理解,他却做不到无所顾忌的踏入她的世界。 随意吃了几口菜,发觉花泽依旧满眼期待的望着他,泰放下筷子,换上沉重的神色:“如果没有安妮,我会替你分担所有危险。安妮长得太像我,所以我根本没有选择。” 比起与爱的人在一起,女儿的安危更重要。 花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公寓的,失魂落魄都不为过,这个结局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为了安妮,泰一生都不会和她结婚。只要瞒过所有人,没人相信黑川花泽有个四岁的女儿…… 本以为泰会愤然离席。 本以为泰会震惊过度甚至后悔爱过一个足以判十几次死刑的杀人犯。 本以为泰会冷冷的要求女儿的抚养权。 本以为泰会一本正经的建议她去自首。 本以为…… 原来她根本不了解泰,自以为十年的坚守足够伟大,却没意识到这只是她胆小怯懦的行为。无比庆幸遇到咲薰,她无法想象如果这一次她单方面提出了断,泰会多么受伤……而她只顾自己哭得绝望,自以为承担了所有痛苦争取到最优局面。 就连失而复得的心情都是独角戏。 返回东京的飞机上,花泽凝望着满目白云,心底的沉重没有减少半分,本该欣喜若狂不是吗。她从未失去什么,一切都是自作多情罢了。 眼泪流不出一滴。 生活从来不给人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