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贺崇消失了一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盛夏七月末。 明媚的清晨,花泽陪母亲去乡下扫墓,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老爹的墓地。墓碑上刻着“黑川村拓”的汉字,深藏于幼年记忆的亲生父亲是个非常有威严的高大男人,身型称得上彪悍,因为惧怕这样的父亲,花泽狡猾的藏拙,扮演一个只亲近母亲的乖女孩,每当黑川千南不在身边时,她又会立刻转变成父亲的小跟班,无论父亲下达怎样严格的训练命令,她都会一丝不苟的完成,绝不吭声。 如果父亲没被杀害,她根本没机会离家出走,没空闲胡思乱想伤春悲秋。 幼年时的她对这一世的父母都没什么感情,左右逢源只求自身安稳,黑川千南上位对她利大于弊,根本没想过死的是血缘上的父亲。 时隔多年再回想,莫名感到一丝难过,替这个男人难过。 花泽缓缓摘掉墨镜,跪坐在墓碑前,小心翼翼的进行清扫,葬礼式黑色和服令人感到闷热,周围仿佛只剩她一人,光线的色调与风的气息清清楚楚的发生转变,一团浓厚的云被气流划得支离破碎,狂风与烈日交错,阴冷与炙热不可思议的交汇于一身。 树影边缘零星飘荡着几缕残云,孤零零的,迅速消散在狂躁的风压里,荡然无存。 胸口格外沉重,很难再去思考什么,抑或是思绪过于错综复杂大脑已经无法处理其中信息了。隐隐能察觉到强烈的遗憾与疑惑。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 花泽蓦然起身,低头从母亲身边走过,眼角的余光扫过那柄堪称国宝级别的长刀,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掠而过的寒光。 左右两侧整整齐齐站着数十个黑衣成员,她大步流星的从中间通道走过,穿过数十米的树林,呜咽的风声在关车门的一瞬消失殆尽,一头长发凌乱得像被猫挠过。从杂物格抽出一根烟顾不上看牌子直接放进嘴里,点燃深吸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将头脑扫荡一空,集中精力开车。 小道两旁剧烈摇摆的繁茂枝桠似恶魔在张牙舞爪。 Backstreet Boys与今年四月发行的《I Want It That Way》短短数月横扫全球,这熟悉的旋律如今徜徉在车厢内,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再次流向二十一世纪。 左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右侧是高矮不一的山坡与零星坐落其间的独栋房屋,天高地广。 坡道拐弯之时,她按下车窗,吹着呼啸的风随音乐点晃着脑袋,丝毫没有减速急转方向盘,轮胎与覆盖了薄沙的道路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巨大的离心率促使身体猛地倾斜。明明无所畏惧,冥冥之中却一而再的涌出无助与无力感,如深渊般深不见底。 如果黑川村拓没有死,她或许能有更强烈的归宿感。 如果黑川村拓的死是千南女士和西宫留的阴谋或两个人根本知晓一切内幕却不阻拦,顺水推舟携手掌控这诺大的极道家族,那么她完全不属于这里!她跟黑川组根本没半毛钱关系! 用力呼吸却近乎窒息。 油门踩到底,引擎咆哮轰鸣,沿着笔直的大道冲向前方,前一秒看到的尽头转瞬即逝,尽头之后仍是尽头,永远无法抵达的直线尽头。对向驶来的车辆“刷”的从耳畔消失。 所有人都不停地说“你是黑川组继承人”、 “黑川花泽是极道大小姐”、 “你的骨子里流淌着优秀的黑帮血液”,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领袖”、 “极道出身的孩子总是见惯了生死爱恨,比旁人更懂事”…… 并非幼年出走多么愚蠢幼稚,那是这一生她所做的最清醒的事! 她的归宿根本不是黑川组,根本不是黑川花泽这个身份,她曾想真真切切的活着,竭尽全力去爱一个人,在感情的旅途里颠沛流离,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首领身份,更不是为所欲为的权势与资格! 泰一直是对的,三番五次走错路的是她! 一脚急刹车,整个人猛地撞向方向盘,额头与脸颊的剧痛让她清醒了不少,指间的香烟早已燃尽,车前两只绵羊慢悠悠的穿过道路。这番清醒仿佛蒙尘多年的破窗被狂风暴雨洗刷透亮,斑驳不堪。 “啊——” 歇斯底里的放声嘶喊,悲愤与悔恨如海啸般汹涌,心里像压了一座山,灌满血腥味与海腥味。 几近崩溃……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顺着鼻尖淌落的热流弥漫着熟悉的血腥味! 花泽猛地推开车门冲下去,弯腰一阵呕吐,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干净。 已经迟了……无法若无其事的回头。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重整心情开车上路,重要的事项原本一个也没有,但现在,有一件必须完成的事。 漫长的旅途,单曲循环着《I Want It That Way》,路过加油站加满油,途径便利店买了汽水和面包,没有人能猜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留在车里的烟是白色万宝路,一根接一根的抽完,精神几乎停留在某种制高点,无法平息近乎偏执的决心。 经过八个小时的车程,车子悄然抵达滨海酒店,车头几乎扎进玻璃大门。 已是夕阳时分,浮光耀金的碧波扑面而来,白色海鸟扑簌盘旋,嘶鸣声淹没在退潮的声浪里。 不等酒店里的人气势汹汹的冲上前兴师问罪,花泽平静的开门下车,正好看见圭崎信司迎面而来,他毫不掩饰眼里的惊愕,目瞪口呆的望着她额头上的伤痕,血渍还没来得及清理,显得狰狞阴森。 “黑川小姐!发生了什么事!”信司急切的询问。 黑川花泽一眼看到他腰间鼓鼓的地方,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的夺下枪,一边上楼梯一边检查弹夹里的子弹数目,”咔嚓“上膛,就这么拎着枪直奔顶层。大厅里一众成员都被她这副模样惊到了,愣是没一个人敢吭声,只有圭崎信司追了上去。 “大小姐,你要干什么!”信司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超过花泽,他已经有些慌了。 “滚开。” 花泽一个残忍的眼神扫过去,嘴唇微动,声音几乎发自灵魂深处。 圭崎信司感到浑身一震,怔怔的看着她大步上楼,顶层只有一个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忍不住猜测她额头的伤是不是因为藤本派人做了什么手脚! 那可真是糟透了! 圭崎信司脸色难看得像中毒一样。 从一层到六层,逐渐加快的心跳与呼吸声似乎开始重叠,短短几分钟仿佛经过漫长一生……如果没有遇见藤本,该多好。 藤本逼迫她踏上罪恶之路……无路可退。 藤本让她忘记正常的世界,一步步指引她做出泯灭人性的残忍行动……他的存在让她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黑暗。 藤本竹羽将她推进尸山血海的深渊,却告诉她那里一尘不染。 急促的脚步停在白色大门前,她转动门把手,调整呼吸,把枪藏在背后,缓缓推开门,入目一片纯洁刺目的白色,染着夕阳的微光。白色轻纱随风摇摆,原本加固了铁栅栏的窗户第一次全然敞开,远处那似曾相识的波光与海鸟几乎融成一副画! 刹那间的恍惚,终于被螺旋桨的声音打破! 花泽怒目圆睁冲向窗口,白色直升机正缓缓收起吊绳,藤本依旧穿着白色西服,安然自若的坐在直升机后座,隐约可见他嘴角勾起的嘲讽。 她几乎本能的举枪,双目通红的盯着藤本的脸,这一刻,全部的怒意灌注在枪口,一次次叩动板机! 许久没练过射击,子弹无一例外“乒乓”撞在直升机坚硬的外壳,擦出不可察觉的火星。 就在机舱们关闭的前一秒,耳畔响起一声枪响,藤本脸色微变,低头按住胳膊,白色西服转瞬间染上红色。 直升机升空远去,飞向遥远的大海尽头。 花泽呆呆的转身靠着窗户跌坐,枪从手中滑落,十指交叉抵在眉心,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发出痛苦的挣扎低吟,像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圭崎信司完全失去方寸,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看着她微微颤栗的身体,看了看手中的枪,最后一枪是他开的,里面还有子弹,于是先卸下保险,把枪放到一旁,静静守在旁边。 日沉大海。 楼下传来警笛声。 花泽终于抬起头,平静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走进洗手间慢条斯理的洗了澡,换上平日里最常穿的黑色衬衫和黑色西裤,湿漉漉的头发吹干挽在脑后,庄重的对着镜子戴上墨镜和金色腕表,往空气里喷了几下男士香水。 在这漫长而宁静的过程中,圭崎信司始终站在窗边静静等待吩咐,一动不动像个雕塑。 花泽拿起办公桌上的Black Stone香烟,出神片刻,抽出一支放进嘴里,不含任何情绪的说:“窗外的栅栏是什么时候卸掉的。” “不知道。”信司像个犯错的孩子,低声回答。 “最近有见过古贺崇吗?”花泽透过酒柜的金属格直勾勾的盯着圭崎信司的表情变化。 “没有。”信司老老实实摇头。 花泽转身看向他,“手机给我。” “诶?”信司心里“咯噔”一下,故做茫然的望着她。 “我的手机还在东京,不知道在哪辆车里,需要向组长汇报一下。”花泽走近他,平静的伸出手。 信司恍然,连忙从口袋里翻找出手机递过去。 “西宫,我在东南港口的据点,藤本逃走了……对不起,帮我向千南女士道歉。”花泽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到沙发前坐下,声音沉稳有力,仿佛先前一幕幕从未发生过! 如果不是熟知内幕,圭崎信司几乎以为她自导自演了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