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信……他唯一在先帝面前承诺过的,只有护她周全,当家人护,当亲人护。
如今口称失信,意思是,霍哲要弃她而去了?
昭元攥紧拳头。
“公主见谅。”霍哲起身,一甩袍尾,单膝跪下:“我已向圣人呈递奏疏,请辞千牛卫中郎将一职,北上边关抵御胡人。”
“你竟然已经上折了?”昭元心想,真是对她避之不及,竟不惜躲去边关。她怒火攻心,道:“可笑。北疆自有百万雄师,哪轮得到你去征胡。怎么,不愿意任职千牛卫,不愿意待在京都了?皇城容不下你霍子理?”
霍哲俯首:“公主息怒。”
“谈何息怒。”昭元拍桌:“你若是不想见到我,想躲开我,我绝不纠缠。你在父皇面前立下的誓言,我大可统统抛之脑后。我李曦仪,堂堂大周朝镇国长公主,并非非你不可。”
霍哲深吸一口气,道:“公主息怒。臣自知不过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得先帝、公主垂青,幸甚至哉。只是此次请辞,是因为外祖上路前郑重言明,正值隆冬,胡人定会大肆掠边抢夺百姓粮食,让我尽早北上御胡,为其助力。”
“呵。”昭元嗤笑:“北疆有百万雄师,少你一人又有何妨。此前几十年,你不在北疆,边关照样安定。为了躲我,你真是大费周章。”
霍哲抬头,深深地看着她。
昭元撇开脸,站起身:“这借口,并不高明。”她抬步欲走。
霍哲震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公主可从圣人那找到外祖的奏折,上面具列北疆敌情。”
“不必。”昭元迈步,从霍哲身旁绕过。岂料未出两步,胳膊被人拉住。她气愤回身,果见是被霍哲拉住。
霍哲已经站起来,个子比她高出一个头,完全罩住昭元。他低头道:“公主为何以为,我是在躲你?诚然,方才在校场,我是故意躲公主,因为担忧公主见到奏折而过来盘问。但我请求北上,这一初衷绝非是躲避公主。征战疆场,乃习武之人一生夙愿。又正值胡人虎视眈眈之际,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报效国家。”
“放开我。”昭元挣开胳膊,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你自有道理,为抱负、为功名,大可北上御胡。”
她将奏折塞进霍哲手里:“你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吗?你知道我今日特地来一趟,所为何事?你不必知晓,因为镇压关中受到旱灾的流民并不能让你施展抱负,统领小小一个千牛卫亦不能让你大展身手。”
“你大可去北疆,来日征战沙场、取敌首级,我昭元亲自为你献烈酒,让你封侯拜相。”
霍哲捧着奏折,一时茫然。
昭元将奏折枪回来:“对,你压根不用看它,这些事与你何干。”
她拂袖往外走,尤女史赶紧抬步跟上。
出了正堂,院中候着的程貉对她拱手行礼。昭元理都没理,目不斜视地走出千牛卫衙门。身后的尤女史俯身回了个礼,急急跟上。
昭元坐上轿辇:“回宫。”
宫人们兢兢战战,抬起轿辇,沉默地掉头回宫。
衙门内
顷刻间人去楼空,喧闹声散尽。
程貉挠头,踏进正堂内,看见静立不动的霍哲,不由问:“怎么回事,公主怎么气冲冲地走了。你胆子忒大,竟敢连公主都敢惹怒。”
他旋身坐到朱椅上,倒杯茶喝一口:“你将来龙去脉说说,若是公主降罪,我也好为你开解。”
霍哲抿嘴,坐到对面朱椅上。
“不会。她并非公报私仇之人。”他道。
“嗯?”程貉眼珠子转一圈,眼观鼻鼻观心。想不久前,昭元公主拾掇先帝封不移郎君为国子博士,不就是公报私仇么。虽然是封官,但不移郎君是人尽皆知的不愿做官,这根本是给他罪受。
“那个,”霍哲欲言又止,终是问道:“我问你件事情。”
程貉放下茶盏:“你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霍哲清喉咙,边回忆边道:“关中旱灾,还有流民……公主方才说,要镇压流民,而且似乎要用千牛卫的人马,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南城门口流民聚集的事啊。”程貉答:“如今人人自危。今日京兆尹入宫面圣,正是为此事上奏。”
霍哲惊讶:“南城门口流民聚集?”
程貉:“你不知道?”他诧异,摇摇头喝口茶:“你近日都忙什么呢,连这事都不知道。”
霍哲站起身:“略有耳闻。我不日将北上,故而未过多在意。你继续说,流民聚集然后呢?”
“噗——”闻言,程貉一口茶从嘴里喷出。他拿衣袖抹一把下巴,音量抬高:“北上,你要参军?不是,你怎么突然有这个打算,京都繁华,可比边关苦寒之地轻松多了,你简直胡闹……嗯,不过,难道是卫国公要你去的,他有意提拔你,为你谋军功?这倒还说得过去。”他琢磨道。
“别乱猜。”霍哲面色变幻:“你继续说流民的事。”
“就,”程貉看他郑重其事的模样,思索一番,分析:“显而易见啊。流民聚集,自然要疏通,同时派兵马在旁边震慑,不然流民怎么可能乖乖回乡。按理说这是禁军分内事,不过宫变后禁军已然不可信,公主或许出自‘疑人不用’的考量,才打算用我们千牛卫。毕竟万一流民暴起反抗,伤及赈灾的钦差,甚至皇族呢?还是忠心的人好用些。”
程貉说完话一看,霍哲早就跑出了千牛卫衙门,哪还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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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上,轿辇平稳地前行着。
尤女史跟在轿辇侧后方,抬头看一眼昭元公主,只能看见她青黑的侧脸。想到心中记挂之事,尤女史有如百爪挠心,不得安宁。她挣扎许久,终于加快脚步追上几步,恭谨地请示:“公主,您说由着霍中郎将北上。那疏通流民一事,您有何打算?”
良久,昭元公主都没说话。
尤女史心中忐忑,自知僭越,赶紧请罪:“奴婢有罪,不该过问政事。”她额头流下一滴冷汗,匆忙退到轿辇后方。
又走了十来步,昭元公主手指轻叩两下木扶手,才道:“能有什么打算。顶多艰难些,忍者担惊受怕,派禁军去办就是。”
“毕竟,”昭元公主顿了下,轻嗤:“千牛卫中郎将,至少得留一个巡卫宫廷,另一个偏偏上奏辞官了。”
见公主没有怪罪的意思,尤女史松口气。公主口中,前者是程貉,后者是霍哲,她清楚,亦为公主气愤。尤女史抿嘴,走上前,问:“那公主打算如何让灾民回流?”
昭元:“动之以情理,赈之以粮食,震之以兵马。不管怎样,都要让灾民回流,恢复耕种。农乃国之根本,我周朝泱泱大国,岂能被一次旱灾伤了根基。”
“这……”尤女史听到“不管怎样”四字,面色一白。回忆起禁军宫变那夜的凶残,她似乎能想象到,若是由禁军护送灾民,灾民会受到何等残忍对待。
昭元公主道:“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尤女史咬牙,鼓起胆子,道:“公主,奴婢有一事相求!”
“嗯?”昭元公主抬手,令轿辇停下。
她侧身,语气讶异:“你……有事相求?”
尤女史退后两步,双膝点地:“对。奴婢请求公主,让军队护送灾民时,不行暴事。奴婢出身同州白水,正是受灾县。我怕、怕父母家人此刻已沦为南城门口的流民了!奴婢少小入宫,虽与家人分隔多年,但血浓于水,自灾情以来,心中无时不牵挂。想到父母家人幸苦一路来京都乞食,饥寒交迫,被官兵护送回乡时,还要受吆喝谩骂,殴打踢踏,已心如刀割。望公主垂怜!”
空气一时凝滞。一阵寒风穿道而过,众人不禁打个哆嗦。
昭元抬袖挡风,等风吹过,她放下衣袖,看见尤女史唇色苍白,摇摇欲坠。
昭元沉吟片刻,缓缓道:“踢踏……你被禁军踢踏过,知其痛楚,故而担心禁军会伤你家人。然而,你口口声声,明面上是要我约束禁军,实则信不过他们,想换千牛卫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