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永慎处过了几日,聂清珏在村子里每一个角落都安排好人手,方才准备离开。
张朔已经遣人来催过他几回了,然而不安顿好一切,他始终放心不下,因此两头跑了几日,
走前,聂清珏想去看看林挽碧,自从那日从河边那块荒地回来,他就再没见过林挽碧了,她因落水染了风寒后,日日闭门不出。
有一回聂清珏立在林挽碧门前,打算去问问她身子是否好了,却碰到了杨夫人,这才得知,她服了汤药后隔了一天,身子就好利索了,这几日没出来是躲在房间里画画。
他同杨夫人闲聊了几句,得知林挽碧自小便这样,一旦没完成手头上的东西,就这般痴痴迷迷,若此时没个人给她送饭,提醒她睡觉,她便不知饥饱不问晨昏。
聂清珏不禁想起从前在东宫的时候,林挽碧也这样过吗?聂清珏这才发现,林挽碧一个人时,到底做了些什么。那时候她的画作,又是如何流入到市面上的。对于这些问题,他一概不知。
这些疑问使得他不安起来,好像过往的岁月是一片迷雾,他们两人之间留了太多空白,他身处其中,看不清楚。似乎过去的林挽碧于他而言,也是模糊的一张脸。聂清珏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久未见的缘故。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旁边还跟着一两颗星辰,苍穹一片澄澈。皎白的光落了满地的清辉,聂清珏踩着院落中竹木的影子,缓缓地朝林挽碧的房间走去。他的步伐十分犹豫,一直到了门前,仍不敢叩响门扉。
要不就这样走了吧,过几日再来。聂清珏暗暗想到。但心底又似乎有些落寞。他念起那日,他对林挽碧说的话,其实说了便说了,并不后悔,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应,总感觉脚下很空,不踏实。
聂清珏又不打算走了。
临到要开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房间内有窸窸窣窣的人声,收回了即将放到门上的手。聂清珏虽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辨出说话的人是荀鸣。聂清珏皱着眉头,转头离开了,他再次确定了一个事实——荀鸣始终是一个最大的隐患。
荀鸣道:“姐姐,今晚的月色绝佳,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说不定就有灵感了。”
林挽碧趴在桌子上,杵着一只笔在纸上胡乱画着,看架势就像是要把笔尖给薅秃,完全不顾这是紫檀木配上狼毫的上品。
“好姐姐,这笔挺贵的吧?”荀鸣一看那纸也价格不菲,笔上用的最好的松墨,一时不知道该心疼哪一个物件儿。
林挽碧随意将笔往桌上一搁,抬起头来答道:“出门。”
未作商量,荀鸣和林挽碧不约而同地朝屋子后半山坡上的松林坳走去,此处有一眼山泉从岩石间汩汩流出,映照着月色便闪闪发光,应了那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乃赏月的绝佳之地。
俩人谁也没发现,身后有个小尾巴,反正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荀鸣也没太在意,各怀心事的两人坐到林间的石凳上,静默无言地瞧着月亮。
“你这是怎么了?”显然林挽碧心里压着的事情要多一些,她不想说,便将话头引到了荀鸣身上。
荀鸣垂眸,手堵在泉眼上,答道:“没怎么,有点烦闷罢了。”
不远处的杨溪灵靠在一棵松树后坐着,看着两人,很是不快。她从今年开始,不叫荀鸣哥哥了,他没有发现。她要去相亲了,荀鸣竟然主动提说陪她去。如今林挽碧回来了,荀鸣围着她转,眼中再无它物。杨溪灵虽然也很欢喜碧姐姐回来,但并不妨碍她因此而感伤。
林挽碧调侃道:“为情所困啊?”没想到真的被她说中了,荀鸣并未反驳,愁容满面。林挽碧顿时精神了几分,“说出来给姐姐听听。”毕竟在疏导情感方面,她算是个老手。
“我最近陪小妹去相亲了。”荀鸣不大放得开,便只起了个头。
哪知林挽碧并无丝毫委婉:“哦,你喜欢小妹啊。”
这还怎么聊?荀鸣觉得他姐在杀人诛心一事上天赋异禀,不做杀手很可惜。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不就是个早晚问题吗?你宠着宠着就喜欢上了,不是很正常?我也算阅人无数,这一类的女子中,小妹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美人儿。”林挽碧拿出过来人的架子,故作语重心长地说道。
荀鸣:“……”
林挽碧继续道:“该不会你跟着小妹去相亲,是为了把和她相亲的男子都赶走吧?”
再次被戳穿的荀鸣彻底服了,这不是杀人诛心,这该去算命,荀鸣有点害怕:“姐姐。”
“又被我说中了?”林挽碧见荀鸣这幅为难的样子反问道。她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想透呢,倒是指导起别人来了。
荀鸣点头默认,他心想,既然林挽碧什么事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便问道:“那你觉得她喜欢我吗?”
林挽碧没马上告诉他答案,当原本有一些恹恹的荀鸣眼中的光芒再度亮起来的时候,她才开了口:“这我不知道,你问她去啊?”
一旁的杨溪灵也看到了荀鸣神情的变化,最近荀鸣对自己从来都没有过好脸色,心里更难过了。她刚要站起来准备跑掉,却被树枝挂到了衣服,一时没站稳摔倒了地上。
仓皇间杨溪灵想逃跑,用力过猛后随着一声布料裂开的声音,衣服的背后开了个口子。今日荀鸣过来,她特地穿的新衣服,人倒是没见着就这么毁了。杨溪灵有点难过,眼泪积蓄于眼底。
荀鸣过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最见不得杨溪灵哭,一哭起来他就心软,月光之下她双眸中的泪水清晰可见,荀鸣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而是有几分着急地上前仔细瞧着她的脸:“小妹,你怎么了?”
“衣服坏了。”杨溪灵撅着嘴,努力地绷着眼角的泪水不让它们落下来。
“衣服坏了,明天哥哥带你买新的去,想买什么买什么,好不好?”荀鸣像从前那般哄她。
杨溪灵听到荀鸣口中的“哥哥”二字,眼眶更酸了,泪水如同珠玉一般滚滚而落。
荀鸣这才觉得,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劲了,双手搭在杨溪灵的肩上,荀鸣抬手来昂起她的脸,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柔声道:“不是因为衣服的原因,对吗?你到底为什么哭,告诉哥哥?”
“哥哥?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你的没长大的小妹妹吗?可是我都到了适嫁的年纪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当成女子,而不是小孩。”杨溪灵的眼角再次抖落了一滴泪,砸到荀鸣的手上。
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荀鸣突然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的纠结十分可笑,轻声笑了出来,那些有过的不安与怀疑渐渐被喜悦填满。
“你笑什么?”杨溪灵一拳轻砸在荀鸣的胸膛,手却被对方捉住了。
“下次再也不陪你去相亲了,杨溪灵,我不把你当妹妹了,好不好?”荀鸣握住那小小的一只手,心里逐渐变得温热滚烫,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口微酸,像是其中的情绪太多,“我宠了这么多年的妹妹,怎么能平白无故地便宜了别人。”
杨溪灵瞪圆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这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你把话说明白一点。”
“明白一点就是,我有点自私,不会再让你有机会接触别人了。”荀鸣在杨溪灵的脸上一掐,“还好没有出差错,还好你不把我当哥哥的时候,我也不想把你当妹妹了。别去相亲了,嫁给我吧,我虽有可能比不上你那些相亲对象,但胜在一片真心。”
听到此处,林挽碧便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退回原地,没打算插足二人的事情。荀鸣本就能细致入微地体察他人的情绪,这一点上就胜过了太多男子。她想到,如果是常宁,他会否什么也不说,第二日给她送来一件一模一样的新衣服。
但是迟钝如常宁,不也在不久前对自己表明态度了么?她自己呢?林挽碧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忽而脑中一片清明了。她才是笨拙不可爱的那个,并没有比常宁好到哪里去。杨溪灵和荀鸣之间,若换做是她,也许当意识到自己对青梅竹马的哥哥情感不同之后,就会一个劲儿地想逃避了。
如今不也在逃避么?林挽碧最近心里压着几桩大事儿,这一件便是被藏在最底下的。她对荀鸣该是个什么态度呢?也许是月光太容易勾起思绪的泛滥,也许荀鸣和杨溪灵之间的晦涩情感被双方亲手揭开,林挽碧终于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林挽碧没喜欢过什么人,这是头一遭与情字一事沾一点儿边。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活得还算通透,结果在此事上竟然畏手畏脚,东躲西藏,很不像话。
要不硬着头皮去做吧,林挽碧心想。说不定稀里糊涂地跟从心的感觉走,还能够歪打正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