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家马草一案本是军机重事,没想到在这祠堂里升堂问审。
满堂之人惊骇交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牵扯进这桩公案里来。
步大叔公更是猛咳起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伏在地上,咳嗽之间,眼角瞥见一抹模糊的梨花白,突然间又有了几分希冀。
老迈松垮的皮肤下,青筋条条暴起,叫他看起来有如风中之烛。
姜嬉拧起眉头,刚要差人去请郎中。
却见叔公咳至力竭之处,老腰一挺,斜斜倒下。
他晕过去之间,喉间挤出一道苍破的声音——
“郡主、救、步家……”
“叔公!”
步怀敦见老人倒地不醒,情急之下喊了一声。
紧接着,堂上众人反应过来,立刻乱成一团。
步家族众拥到老人旁边,扶人的扶人,请郎中的请郎中,哭喊的哭喊,纷乱无极。
他们瞻前不顾后,有的甚至挤到姜嬉身旁。
姜嬉透过嘈杂纷乱的人群,目光倏然放远,隐约之间像是看见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濒死之际,镐京兵马交戈,昔日有序繁华的朱雀长街乌烟瘴气。
她孤身一人,随着人流逃命,无措而惶恐。
后来她因跑得太慢,被人推搡,扑摔在地,就再也没爬起来。
她看着乱足从眼前过,听着哭喊哀嚎、怒喝咒骂。
无人伸手牵她一把,那些乱足踩在她身上,那些催促叫骂也都与她无关。
没人会催她赶快走,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在意她的,只有天上飘零的细雪,以及漫溢的鲜血。
混乱之中,所有人拥挤的人流和足踵织成一张巨网,卷天盖地压将下来。
姜嬉猛地闭上眼睛,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回想起上一世,她仍有不甘和惊惧,那些痛苦深深刻入骨髓,如附骨之疽。
步家众人纷乱,吵嚷无极。
他们一心只想着要叔公醒过来当主心骨,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因而并未注意到姜嬉这边。
执墨和陶嬷嬷一边骂,一边极力挡着,生怕有人踩到她。
突然,也不知道是谁搡了执墨一手,执墨失去重心向后仰去,眼见就要跌到姜嬉身上,陶嬷嬷慌忙拉了一把,两人双双跌落在地。
她们俩倒下,姜嬉失去屏障,那些扬摆的四肢在眼前急剧放大,与上一世那些恶心的手脚重合成一幅恶鬼抢食的影响,直直往她心窝掏来。
她只感觉心被大力攥住,腿猛缩到椅子上,紧紧抱住。眼泪流得越发凶狠,湿了梨花白的襦裙。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杀戾之气随之浩然荡开。
满堂声音戛然而止,看向巨响来源处。
只见皇叔凌然耳里,瞳光幽微,狠鸷酷烈。
他手边,坚固的樟木方桌已经碎成木块,散落一地。
众人见此情景,瞬间呼吸都困难起来,仿佛被定格一般,不敢稍动。
顾煊目光如鹰,牢牢抓在受惊的姜嬉身上。
她方才哭得难忍,眼角鼻头皆桃红一片,羞羞怯怯,如带露梨花。
方才受那声巨响惊吓,整个人便忘了哭,呆愣在原地,一滴眼泪挂在长睫上,半垂未垂。
“过来。”他已经尽量舒缓声线。
可低沉的声音仍像断线佛珠,掉在地上,带着姜嬉的心上蹿下跳。
她眨了眨眼,缩着肩,缓缓把腿从椅子上放下。
长睫上的泪珠终于落下,她硬着头皮,慢慢挪腾到皇叔身边。
顾煊看了闵英一眼,等闵英把椅子搬来,他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修长如玉的手指覆上近旁的座椅扶手,姜嬉只听他同自己道:“坐。”
姜嬉微顿,终还是绷着头皮坐下了。
她只觉得,她身侧的皇叔的手,随时都能掐断她的喉咙,危险可怖。
那纤弱的身影坐在近处,周围以顾煊为中心,空开一个圈,不会再推挤到她。
他那锐利的目光终于稍缓了些。
单青山闵英等人察觉他们家主子动气,忙不迭站了出来。
单青山指挥人把叔公挪到后堂,请了郎中看诊。
闵英则让大家都散去,只留下几个家主在堂中商议要事便好。
如此一来,眼前的人散了不少,只剩二十余人。
顾煊这才沉沉开口:“步家,谁说了算?”
他话音一落,满堂悄然如寄。
马草案在前,谁出去主事都是吃力讨不着好的,更何况马草一案事涉及边军,接手这事,只怕有性命之忧。
所有人都像被定格了般,连呼吸都拿捏着分寸。
被绑在角落里的步大娘子嘴里还塞着布,突然呜呜叫了起来。
顾煊一扬眼,纪良便大步过去,扯下她嘴里的棉布。
那步大娘子面露癫狂嘲讽之色,道:“别是还道这些孬种能出来主事,哈哈哈哈哈哈,但凡稍问,这步家满门上下,可有一个脊梁骨硬挺的人没有?”
步怀敦站在步清远伸手,听见这话正要挺身而出,却被步清远攥住袖子。
他从来都是最敬重他父亲的,因而把脚步收了回来。
步大娘子站起身子来,挣开拉她的人,一瘸一拐走到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