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嬉想及此,心中冷笑,直接问道:“步家如今亏空甚多,若我从自己账上拨出些银子填补进去,权当是资助我母亲的娘家,舅母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大概是没料到她如此洞明俗事,步大娘子心里咯噔一声,眼尾直跳:“姐儿说笑了。”
这可是令步家面上无光的事,她绝不承认。
步大娘子极力按捺着自己的不安,胸口起伏着。相形之下,安然坐着的姜嬉一派沉静,正炯炯地看着她,秀气的脸上仿佛一片深潭,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是天生的勋贵气场。
这样一比,步大娘子更觉得自己跳梁小丑一般,她深深提了一口气,轻轻绷起的身子落回椅子上。
姜嬉道:“我给你八万两银子,你放我走,且要保证闭口不提今日之事,如此一来,于你百利而无一害。如若你不肯,非要我今日在此受辱,那么,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可曾想过,我若逃出生天,你步家上下百余口,会是什么下场?”
她的声音仍然娇柔,轻声细语,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汗毛直立。一开口轻飘飘的就是步家上下百余口的命。
步大娘子紧紧抓住扶手,指甲都要嵌到木头里去。她身旁的仆妇也慌了神,嘀咕道:“传言郡主向来怯懦,怎么如今开口就是喊打喊杀的?”
“人善被人欺,”姜嬉闻言,定定盯住她的步大舅母,挑起嘴角笑道,“自打今日开始,姜嬉必不会是从前的姜嬉了。”
从前她怯懦忍让,处处为他人着想,得来的不过是倾心一片反被抛弃的下场,甚至差点横尸街头、差点死于乱军凌.辱。若非老天有眼,她要被千足万脚踩成肉泥,要受千古唾骂。
她这话,既是告诉步大娘子今时不同往日,也在告诫自己,绝不可重蹈上一世覆辙。
姜嬉站起身来,一身鹅黄衣裙粘了灰尘,但掩不住她的腰身和气度。就在步大夫人愣怔的时候,她步步逼近,眼神锋利如刀,“我给你钱,你放我清白,是肯也不肯?”
步大夫人顶不住她的目光,不敢和她对视,眼神落到她的腰身上。纵使她也是女人,也不得不感叹姜嬉这一副好身子,不怪她的怀敏日思夜想。
想到儿子和步家,步大娘子似乎又有了勇气,被姜嬉反常的作为击溃的神志重新回笼,她稳了稳神,细细思量她的话。
她原是想打退堂鼓的,姜嬉是玉碟上了宗庙的皇亲国戚,千金贵胄之躯,现在放手尚还能指望她念着亲缘情分放步家一马。
可想到姜嬉一开口就是八万两的天价,家底不知道还有多少。若是娶来做媳妇,这些便都是步家的了,莫说是填补亏空,就是坐着吃,也够步家吃好几十年。步大娘子心一沉,胆子胀了又胀,再次强硬起来,“你、你现在人在我手上,还同我谈什么条件?”
姜嬉问:“非要人钱两得?”
步大夫人紧紧捏着帕子,往交椅背上一靠,不再作声,也不敢再看她。
姜嬉终究是念着亲缘关系退让了两步,可步大娘子看起来并不领情。她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柔柔一笑,而后趁其不备,猛地抬脚,踢翻了桌上的油灯。
桌子紧挨着步大娘子的交椅,油灯这一倒,油溅到她身上,火星子舔过,整个人立刻着起火来。
这处原本就是草堂,火势蔓延得飞快,很快就烧成一片,映得天边通红透亮。乌黑的浓烟和亮眼的火光,在这夏日夜里显得格外显眼。
离乌头山不远处,四匹快马正在官道上飞驰。四人忽见前面山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齐齐勒缰勒马。
“主子,是乌头山方向。”
被称为主子的人戴着黑色大长兜袍,跨于赤焰马上,腰佩漆黑薄刃长刀。兜帽之下,一双漆瞳目光沉锐,正泠然远望那方的大火。
他线条凌厉,气场浑然,只沉默着,便是通身杀伐戾气。四下皆寂,他处在夜幕之中,更显得如嗜血修罗一般。
随行之人跟在他身边多年,早已司空见惯,挑了眼下要紧的说道:“乌头山匪贼踞山为王,官府久攻不下,但最近没听说交州要拿这乌头山,这火有些古怪。”
领头的人沉吟不语,良久,他口中吐出四字,言语简短,嗓音低沉,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在胸腔磨过一遍。只道:“多少人马?”
随从答道:“听闻,大约一百余,为害乡里已久。”
火势一起,贼人必乱,无论如何,这场火都是拿下匪贼的好机会。但乌云低垂,昆虫哀鸣,很快就要下雨,机会稍纵即逝。
黑袍修罗很快做出决断:“去看看。”
四人挥开长缰,骏马纵蹄,疾驰而去。
姜嬉只有手上捆着绳子,原本捉她的人看她柔弱无力,便少了防范。这倒给了她可乘之机,火势一起,她便拔腿从后门跑出去。
步大娘子全身着了火,一边尖叫一边咒骂着跑出来,不懂怜香惜玉的匪贼提来一桶冷水,对准她照头浇下,步大娘子一时间呆若木鸡,凌乱的发梢淌着水,脸上全是黑烟,衣裙被烧破了好几处。
她尖叫一声,气急败坏,“人呢!去找!!去给我找!”
姜嬉看着不远处的林子,心想,山高林密,进了林子里就好藏身。于是抄了近路,从小路一侧的陡坡滑下去。
粗沙砾从掌心划过,她两只手已经血肉模糊,连带着捆着手的绳结也松开不少。姜嬉费力挣脱绳缚,就在此时,天公不作美,天边响起一道闷雷,豆大的雨点径直砸了下来,很快就下起暴雨。
姜嬉从来最怕打雷,偏这电闪雷鸣,映亮半边天,很是可怖。又一道光亮的闪电撕裂天际,雷声轰隆隆响了起来,她吓得蹲下身,紧紧捂住耳朵,死死咬住嘴唇,整个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在那里!”有一个劫匪借着闪电光,看见缩成一团的她,当即边喊边冲下坡来。
那几个匪贼身形高大,在乍亮起的闪电光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仿佛是张牙舞爪的勾魂使者。他们手中提着的油灯扑闪着,拢出一簇光照亮他们满是刀疤的脸,看上就更加狰狞可怖了。
姜嬉只看了一眼,眼泪便先于她的想法和心情,滑出眼眶。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跑!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起身往林子里冲去,脚下的泥水灌湿了鞋袜,她急中生智,干脆脱下,扬手往岔路小道扔去,自己赤着脚沿着大路继续跑。
雨水打湿她的衣裙,往日舒服的丝绸贴在皮肉上,嵌进伤口里,姜嬉几乎就要疼死过去。
她实在是跑不动了,四处扫了一眼,挑了一棵茂密的大树,踩着边上嶙峋的石块爬了上去。趁着后面追着的匪贼还没赶来,她慌忙收好自己的裙摆,紧紧抱住树干,几乎就要与树融成一体。
后面的匪贼直追到了岔路口,三人站在路口四处张望,其中有一人道:“这小娘们必定是耍小聪明,沿着小路跑了。”另一人眼尖看见姜嬉扔在小道的鞋袜,道:“可不是,看,连鞋都跑丢了!”
三人一合计,觉得姜嬉就是沿着小道逃命去了,埋头往小道追赶而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湮没在天地雨帘里。至此,姜嬉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在此时,天边一道闪电“滋啦”一声撕开黑暗的雨幕,像是径直打到她心尖上一般,她猛得一颤,脚下打滑,整个人往树下栽去。
身子失重坠落,姜嬉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树枝末梢毫不留情地甩过她的身子,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完了。重活一世,恩仇未清,竟要摔死在这荒郊野岭了吗?
天边又划过一道闪电,映亮了半边天。
远处赤马长嘶,黑袍卷雨,一双厉目如勾,将军伏在马背上飞驰而来,长臂一展,捞了姜嬉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