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色的急电从深黑的雨中迅速转过将对方本就不善的面目照上一重寂寂寒光,淅淅的落雨砸在坚硬的盔甲上,四溅的冷雾中那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了过来丝毫不掩饰眸中冲煞的杀气。
李隐舟这便看清了这位架势十足的禁军头目的面孔。
是傅安。
昔公安太守傅士仁的儿子。
一年余前吕蒙白衣渡江奇袭东三郡,一举拿下江陵后,这本驻守公安的傅士仁便比糜芳更麻溜地望风而投了。
可怜零陵太守郝普孤身殉城这两个懦夫倒活得逍遥。麋氏本为殷实富贾,又有麋夫人一重裙带关系护身,眼下没了关羽的挟制,此前不战而败的耻辱也便无人敢提了。而傅家就没有一个得势的夫人吹枕头风,更谈不上什么家底,因而公安失守转眼就陷入了颓势。
也难怪这傅小将军如此卖力地替刘备办事翁娘都是废物就只能指望自己削尖了脑袋往前钻。
麋照的脸色一冷,刚欲拔枪便听得身侧这人不徐不疾地迈回一步,语气淡淡:“阁下为何觉得某在戏耍你呢?陛下金口玉言固然不容差池,可阁下不妨想想诸葛乔此人干系可绝非寻常,处置还须慎重。一来他算是吴的质子,古来戕杀质子都免不了被后世口诛笔伐此时杀了他,要令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评说?二则,他毕竟是丞相养子陛下眼下在气头上,恐未深想这一层,若是因故折了君臣的情分,将军岂不妄为恶人了”
这话一出,傅安本冷烁的眸光忽暗了一瞬。
他本坚定的意志,也在飘摇如丝的雨中有些动摇。
李先生这话委实诛心!
一席话明面上是望他为陛下考量身前身后名,实际上是提醒他诸葛乔的复杂地位,奉劝他轻易不要做了他人手中刀俎。
要知这诸葛乔身兼吴之质子与丞相养子两重身份,杀了他,于外是得罪了吴大臣诸葛瑾,更是触了孙权的霉头于内,他毕竟是丞相十数年悉心抚育的唯一养子,情分岂同寻常?最要紧的是,陛下心思深沉,难道当真就怒不可遏,以至于半点没想到这些利害关系?
恐怕一旦等陛下“冷静”下来,自己这个染血的刀俎,就要引颈自戮。
如此反复思忖,一时间冷汗淋漓而下,今天他能为陛下手刃吴人报关张二位将军的血仇,明天等陛下后悔了,谁又来替丞相报仇?这笔账算来算去,只能是他这个刽子手成为君臣博弈间的一枚棋子,随时都可能被推出去顶罪!
至于陛下话中指示不清的“病重殉葬”,究竟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还是在心中早有铺垫,已不是他这个小小禁军统可以琢磨猜忌的。而眼下事有生变,李先生竟妙手救回诸葛乔得性命,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正儿八经回禀请示的借口。
到时候是杀是剐,还得悉听陛下的旨意,自然也就推罪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执命者身上了。
想到此处,他冷然若凝的目光顿时生出一分余悸的虚脱,看向李隐舟的视线,也隐然有些松动和友好的意思。
方才他令自己复述一番陛下的旨意并非是为了胡搅蛮缠,而是在点醒他小心这里头隐埋的祸患,不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一定要保下这诸葛乔,此刻于他都是友非敌!
麋照听完李隐舟的一席话,也几乎在同一个瞬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一时间倒不由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果然,这人不过套了个纯良温驯的壳子,老狐狸的尾巴藏不住!
可他也未想通彻的是,他这么费尽心力救回诸葛乔,甚至不惜赌上性命置身险境,难道只是因为伯松是吴大臣的儿子,是他们江东的子女?
乱絮般的落雨急敲,傅安的表情早已不似方才晦暗无常,甚至还轻轻笑了笑:“既然先生这样说了,末将少不得回禀丞相与陛下,烦请先生长留此殿,以免诸葛少主再生意外。”
他目光冷冷转过麋照的脸上,眼神森然警戒他不许多事。
麋照再跋扈也是有个度数的,将枪一收入怀,依旧雕塑似的护在殿前。
李隐舟搭下眼帘,目送这不速的来客转身没入凌乱的风雨。
隔了莫深的大雨、林立的红墙,人影阑珊的正殿中烛火明明,耀眼至极的光线将年迈的帝王额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照得毫厘毕现,也在他疲惫垮下的眼角旁投下寸许看不清的暗影。
诸葛亮还未如素日一般离开皇宫。
此前,他与赵云一直反对伐吴。但在张飞死于阆中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便再未开口劝阻此事。
不管此事究竟是吴在大胆寻衅,还是魏刻意在挑唆,总有一方要承担下这份怒火。两害相权,也许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向昔日的盟友伸出刀戈。
尽管这也只是中策。
他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图上,从容不迫分析着:“吴已占据了大半长江防线,他们以水师见长,我军当避其优势,尽量避免水上遭遇。三峡地势险要水流湍急,对方难以伏击,不如从此切口大军直进”
诸葛亮平静分析的同时,刘备低垂的视线透过斜挂的冕旒,沉沉看向这位伴随自己十数年的军师脸上。
和衰老的自己不同,刚过四十的诸葛亮尽管瘦削,但仍显得清癯,平和的眉眼在灯火辉映下难免显出细细的皱纹,可放在丞相这个职位上,又显得很是年轻了些。
想起请他出茅庐的那一年,诸葛才二十来岁。
和已阅尽沧桑的自己相比,他在岁月上实在富余太多。
这一不大起眼的差异经过了十余年南征北战的创业,在这一刻竟清晰得令人后怕。
视野的余睱中,那明晃晃的烛炬已烧至尽头,垂下累累红泪,堆积在擎灯的朱雀青铜盘上。傅安的身影刚好出现在灯后模糊的光束中,毕恭毕敬地等着帝王的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