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意看过去,这个人确实当得起“大梁明玉颜”之称。 今晚月色极美,像层薄纱笼罩在寂静葱郁的尧山之上。高耸的悬崖将薄纱带起棱角,风一吹便有了起伏,像是波光粼粼的飘带缓缓飘到山下去了。而他立在原地,长袖随着风摆动,正如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的仙人,待一波风便能登临仙境去了。 目若星辰,颌如美玉,确实无人能比他更担得起“大梁明玉颜”之称。 宗意忽然想起在客栈听到说书人畅谈西陵之战,那场为大梁一战定江山的绝世之战便是由眼前之人主宰。 说不定敌军真的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才扔了兵器回老家呢。 宗意自己琢磨片刻,开始嘟囔起来。 步陈好笑地看着宗意的小动作,上次见她是在客栈对面的茶楼上,远没有这次看得清晰。 宗意在客栈大战翁明雪一事早已传遍了金乌城,大家明面上不敢太嘲笑翁家,但暗地里的小动作可着实不少。甚至已经有文采卓然的写了话本去卖给戏班子。什么“天降神女斗蛇妖”,“盖世女侠闯魔窟”,越夸张越有人喜欢,唱了这折子戏的无声处茶楼早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金乌城的人受够了翁家的罪,每天做梦都在盼望着有个大侠从天而降将这一家子人杀个片甲不留。如今冒出个老虎腿上拔毛的勇士,自是成了所有人心底的期盼。 步陈对她好奇也正来源于此。 翁家虽在武林盟仅仅六年,但翁无声之妻林如霜的娘家乃是大梁第一镖局雷霆镖局。有钱有势力,不出半日便将金乌城上上下下打点干净,连太守都对他们敢怒不敢言,翁家俨然成了金乌城的土皇帝。 在金乌城里暴打翁明雪,这跟太岁头上动土没区别。 但她不仅松了土,还顺便给这片难啃的荒地浇了水。行云流水的刀法,诡异莫测的步法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当他在楼上掷石子打碎翁明雪的刀的时候,她抬头准确地抓住了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 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如幽深密林的一汪清潭,神秘却勾人。步陈见多识广,认人更甚,他很肯定,那不是好事之徒亦或仗着身怀绝技便为所欲为之人的眼神。 宗意前脚刚被李渡拽走,步陈的人后脚便跟了上去。当天夜里宗意的所有信息上至过年吃了几个馒头,下至买鸡蛋被坑打了几次群架都事无巨细地放在了步陈书房的案头。 捆得严严实实的卷宗上开卷只有俩字——“绝密”。 帝师从小到大就收到过两回绝密的卷宗,一次是政和十二年西藩王叛乱,步陈之父千里传信而来,让年仅八岁的步陈带着浮屠铁骑守好齐歌城的大门,另外一次便是这次宗意的信息。 当天夜里帝师大人的书房灯火不息,亮了一晚上。第二天,侍女进去收拾的时候只看见了地上一摊黑糊糊的纸灰。 步陈的贴身侍卫顾十七奉命独自千里奔回齐歌城。 这姑娘全身上下都是谜团,步陈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过了对人对事好奇的年纪,谁知见到她的一刻,眼神便不想离开了。 步陈上前一步,还未开口,便见李渡正蹲在一旁眼神闪光地看着他,一脸崇拜。像只等到主人回家,正在求表扬的哈巴狗。 李渡:“帝、帝、帝师……” 宗意生怕李渡下一句是“给签个名吧”,瞅着李渡顿觉丢人,抢着说:“尧山多高木,不熟悉的人来了说不定会迷路。我们在这悬崖上待了这么久,若非帝师为救温慕雪而来,怕是都要无声无息地成为斗篷人的食物了。” 她这番话不光说给步陈听,也在敲打被偶像光环击中的李渡。尧山这么大,步陈这个帝师哪怕是三头六臂也难在千钧一刻恰巧出现还救了他们。而他不光出现了,还出现地如此巧合,让人不怀疑都难。 不知为何,步陈那看似温和的笑落在宗意眼里,就成了奸诈狡猾。 宗意一向不喜欢同人拐弯抹角说话,往日都是把宗霓往前一推,自己当抱大腿的闲人。可如今这个世界兵荒马乱尔虞我诈,宗霓生死未卜,她无人可依靠,由不得不小心。 步陈假装没瞅见宗意冒着火花的态度,说道:“温慕雪……”帝师唇齿间咀嚼着这三字,问道,“这名字是他告诉你的?” 步陈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温慕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看着他的眼神里竟带了一丝祈求。 宗意撸袖子要打人:“不然呢?这小子还专门起个假名懵我?” 温慕雪当即打了个寒颤。 步陈不动声色垂了眉眼,说道:“唔……算是吧。这小子自小便被家里宠得没边,若是得罪了姑娘还请多多担待。前一阵教书的先生罚他背韬略,被说了几句重话就离家出走,侍卫银两全没带,能活到现在可真命大。我受他父亲委托,来金乌城寻他。今儿一早便听到线报,家里的下人看见他曾出现在金乌城的巷子里。我派人寻了遍也未寻到,便来尧山碰碰运气。”步陈转头面对温慕雪,眼神诚恳,“是我来晚了,让你受了委屈。” …… 温慕雪微笑着咬牙,心道:“这帝师果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的。” 但面子上却还要过得去,温慕雪可以对别人冷脸,但对步陈却终究留有几分怯意。 温慕雪:“无事,麻烦你来救我。” 李渡没想到自己当熊孩子乱扎的温慕雪竟然是个身份颇高、让帝师都低头的人。可这帝师已经是人上之人,在朝廷里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这唯一能踩到他头上的人,只有那远在齐歌城里指点江山的大梁皇帝了吧? 李渡扶住身边的小虎,腿抖地差点跪下:“皇、陛……温大人,我自小在村里长大,年幼无知不懂事,你千万别放心上……” 李渡这单纯的孩子,步陈说啥信啥,温慕雪看他的眼神不禁带了点同仇敌忾的同情。 想当年,他也是这样单纯来的。 但李渡单纯是真,恍惚之后便想起了什么。 如今是开奉六年,当今圣上是玄关皇帝的长子——明德太子。李渡在李家村听村里路过的书生讲,当年皇帝拟了密诏,上书继承皇位的并非皇后所出的明德太子,而是皇帝和侧妃花娘所出的皇四子闵王。闵王仁德,朝内名声极好,却一向深居简出,极为低调。明德太子不知从哪得知了风声,于神关一年发动神关之乱,帅军兵临齐歌城,胁迫皇帝诛杀闵王,而后逼宫至太极殿,强行押着玄关皇帝当了太上皇,自己继承了皇位,两年后才改元开奉。 如果他没记错,这梁帝上位后都快四十岁了吧。可如今看温慕雪,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只有十来岁的熊孩子。 李渡看着温慕雪,结结巴巴地说:“冒充皇帝是死罪,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你出去可别乱说啊!虽然李家村只剩我一个人了,判连坐是不可能的,但在天牢里待一辈子我也是拒绝的。” 温慕雪气得发抖,却仍努力压低声音道:“我才不是皇帝,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要如此诋毁我!” 几个人在一旁瞎胡扯,宗意自方才开始便没搭话。她愣愣地看着步陈,眼神颇为古怪。这帝师是修了奇怪的功法,为什么说着话的功夫,身上竟笼上了一层黑气? 那黑气薄纱似的,将步陈全身都笼了进去,带了些朦朦胧胧的诡异的美感。 黑气来得突然,似是在一瞬间便出现了,莫非这奸诈狡猾的帝师染了斗篷人的僵尸毒? 宗意四下看了看,方才的斗篷人已尽数被消灭,铁卫们将斗篷人抬到了一处,正掀开他们的斗篷检查着。 步陈一直分神注意着宗意,见她一会儿打量他,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看斗篷人,心下了然道:“他们的心脏被神机弩刺穿,断无再活过来的可能。” 学识计谋天下无双的帝师也没想到,此次是会错了美人意。 宗意:“你、你怎么冒烟了?” 步陈四下打量全身,衣衫干净地连点灰尘都没沾上:“什么?” 饶是步陈此等人精,也被宗意弄迷糊了。倒是温慕雪在一旁嘲笑道:“他天生煞神,神佛不惧,从来不信‘业障’二字。这辈子自出生起就没做过好事,表面上人五人六,背地里就是个成精的狐狸。举朝上下都被他算计过,仇人能从北疆排到金乌城。想必是终于有人肯舍小我成就家国安乐,给他施了妖术,让他黑心被烧冒烟了吧!” 步陈对温慕雪的客气就像纸糊的,说破就破,抬手一拳便打了下去,将温慕雪险些打趴下,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边上的铁卫看见自家主子这大逆不道的一幕,立刻转过身去当没看见。 宗意仍是呆呆地看着步陈,却见那黑气悄无声息地散了。再看看身边的人,大家茫然地打量她,好像只有她看见了那股奇怪的黑气。 宗意揉了揉眼睛,再看去仍是没再看见黑气,莫非出了问题的是她? 铁卫赶过来对着步陈耳语几句,步陈摆了摆手跟着过去看斗篷人。一旁的温慕雪忽然觉得有点冷,看步陈方才扫过来的眼神有两分意味,一分是杀意,一分是秋后算账。 这股莫名其妙的黑气地分走了宗意的心神,她自己也琢磨不出四五六来,干脆把事先压在心底,跟着走过去看斗篷人。 步陈不想脏手,隔着衣袖将身边铁卫佩戴的刀抽了出来,挑起了斗篷。斗篷里的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体一半都没遮住,倒露出了满是青乌的伤痕。 铁卫低声道:“是魔教的铁蒺藜。” 步陈冷笑:“铁蒺藜。这疯癫的魔教最近胆肥了,竟敢跨过虬龙江,把这玩意带到大梁来,莫非是看大梁翻了股小水花,就敢趁机拔虎须了?” 李渡蹲下去在斗篷人身上按了两下,做贼似的低声问:“是那个用药灌出来的铁蒺藜?” 温慕雪冷嘲:“村里出来竟然也知道铁蒺藜?” 李少侠记挂着偶像步陈,有样学样,想也没想便仗着个子高给了温慕雪后脑勺一拳,打得温慕雪直咧嘴。打完才想起来,就算眼前的人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赶紧低眉搭眼:“师父曾跟我提起过,这……这到底什么叫铁蒺藜?”说罢为表真诚还对着温慕雪眨了眨眼。 温慕雪一脚踹了上去。 边上看热闹的铁卫笑道:“‘铁蒺藜’是魔教用来称呼‘药人’的。将魂七年,魔教新建,在江湖广招门徒,于大宣幽冥城建立幽冥教总坛,供信徒祈祷上供。当时的教主得了怪病,走动片刻便会全身红肿出血。魔教派人去寻了小扁鹊治病,但小扁鹊以‘不医非人’之名藏身江湖避而不见。魔教无奈便抓了不少倒霉的江湖郎中关在幽冥城里试药,谁知教主的病没治好,却让他们试出‘药人’。” 铁卫挠了挠头,犹豫片刻道:“据说是把活人关在棺材里,放进毒虫去咬,三天后还活着的,便给喂了蛊毒和他们瞎捣鼓出来的一种药,便成‘药人’。听闻这药人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虽然心还跳着,但身体早已没了人气,因无畏无惧,就被称为‘铁蒺藜’。” “铁蒺藜没有思考的能力,只听着人的命令行事。”温慕雪道,“怪不得他们的行动颇为僵硬,一举一动皆如死物……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铁蒺藜。” 宗意一直在旁听着,见他们确实死透了,才抬脚踢了踢他们的尸首,没有之前对战时那么僵硬,当即心下了然。方才她跳上树,药人失了目标,盲目地四下碰撞……那为何它们又忽而抬头找了她,难道…… 宗意向着方才一直没注意的小屋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