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说,她就敢写。
简晞低头,握住任天野的手臂写字。不知道笔尖是否擦过他的伤口,只觉得掌心底下男人的体温滚烫,肌肉硬邦邦的石头一样。
任天野垂着眼看她。细雨丝一样地落在她的眼睫上。亮晶晶的水光。
男人的喉结几不可见地滚了一下。
“我的名字,电话,微信同号。”简晞收笔,“任天野,打给我。”
任天野低头看了一眼绷带上的号码,“好。”
“等着。”
转身走了。
毫无留恋,毫不留情。
简晞看着任天野隐没于黑夜中的背影,心头像被一根极细的钢丝拉扯。有点疼。
口袋中的手机铃声还一声高过一声地蜂鸣着,同时跳进来的短信、微信,快炸了她的号。简晞摸出电话,没回复,先拨了一串极熟悉的号码。
话筒里迅速响应:“喂,晞晞?”
“烟儿,帮我查个人的资料。”简晞一边快速走回急诊大厅,一边对电话里的沈烟说。
正在帝都纪录片剪辑室里泡了三天三夜,困得眼睛都肿成金鱼的沈烟打个呵欠:“查谁?”
“任天野。”
沈烟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靠,你前男友?!”
“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七年了吗?”
“他回来了。就在今天,他救了我。”
“等等等,”沈烟瞌睡虫跑光,大眼睛瞪得闪闪放亮,“你们这剧情是几个意思?怎么才见面就他救了你你见到他的,也给我个前情提要呀……”
“你别管,”简晞笃定,“就帮我查一下他七年来的一切,他所有的新闻、资料,我都要。”
“行。”沈烟痛快。
和简晞不同,身在纪录片行业的沈烟,有专门纪录新闻口的同事,几年来新闻界发生的震荡大事件,她们片库里都摞得清清楚楚。
挂了沈烟电话,简晞已走回急诊大厅。早已等着她的交警和派出所民警,迎了上来。
*
善后搞了半夜。从交警调查到民警调查,再到保险公司留档,最后医院伤情笔录;简晞不知签了多少份资料,按了几多手印。
午夜将近十二点,她终于赶回山海传媒集团。
集团本是“山海报晚”起家,但几年前报业消融、纸媒冲击,上层领导及时引资转型,从普通的市报,转为大型综合传播传媒集团。
旗下子业众多,但新闻中心依然是强力核心,并将报纸转刊为“山海周刊”和“山海新闻网”,新闻议题及辐射面推向了整个大市场。
每天的编前会在下午五点,定稿会十二点。凌晨一过,新闻网上的电子刊就会自动发布。
但今天简晞出了车祸,无法赶上编前会;眼看还差十几分午夜,她匆匆回来。
手机里的保险经纪还在跟她念叨着车损,但简晞路过中心休息间的时候,无意听到了拔高的声音——
“我就不信,她今天晚上还能回来跟我抢版面。”邝姗姗的声音,她泡了一杯滚烫的咖啡,不服气地靠着吧台桌。
“那可不一定。”搭茬的是徐明,他趴在桌上,正拿吹风机小心翼翼地烘他的闪卡,“简晞可是东平桥车祸亲历者,明天晨报、电视台早新闻肯定要报。以咱蔡总编的老机灵,怎么可能放掉就在身边的新闻大鱼。”
“那让她报呀。怎么,是给她开篇个人专访,独家报道车祸制造者的心理活动?”邝姗姗嘲讽地,“没现场、没记录,连你卡里的医院配图也被砍了,我看老蔡拿什么给她开版。”
徐明啧啧摇头:“姗姗姐,你这就年轻了不是。简晞虽然才来咱们中心不到一年,但人家当初可是直接国外空降。听说是集团财务谭总亲自打招呼,说明简晞家世背景,绝对也是非富即贵。”
邝姗姗不满了,手里的咖啡杯咣地往桌上一甩。
“信她个鬼!非富即贵来咱们这破地方?别以为背个双C就把自己当成千金大小姐了。不过就是个臭跑新闻的。”
徐明关吹风机,一抬头——一口的话全都噎回到喉咙里。连忙捅捅邝姗姗。
邝姗姗不满:“干什么?!”
徐明又捅。
邝姗姗猛一回头。
简晞握着手机站在休息间外的走廊上。有一盏筒灯恰好直直地从她头顶投下,照着她从雨雾中归来湿漉漉的长发。睫羽很长,阴影落在脂粉未施的脸颊上,连皮肤都像玉一般莹莹发着光。
黑亮的眼珠直视着邝姗姗,简晞用着很慢很清晰的声音对着电话里的保险经纪说:
“车不用修了。给我订辆奔驰,下周一我去提车。”
邝姗姗眼珠子快瞪出来。徐明悄悄后退半步,希望自己没卷入她俩的战争。
简晞收手机。眼神斜睨过邝姗姗,转身走进了新闻中心。
*
于是十二点定稿会,邝姗姗就炸了。当着中心总编,和专刊、民生、财经等几位组长的面,她义正言辞地嘚啵嘚啵地说了快半小时。
不过就是些“专刊组为新闻中心创造的众多价值”“中心本季度的KPI任务”“他们与广告大佬艰苦的沟通”……说得头头是道,但编务小姑娘手里的咖啡牛奶又差点要忍不住了。
简晞都没听到邝姗姗在说什么,她一脸平静地盯着编务桌上的几支圆珠笔。
一、二、三、四、五……
数字一粒一粒地在她的心头滚过。
简晞走神地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暴雨瓢泼的世界,和雨帘里突然闯入的男人。他高大得像是能撕开一切,连带着徐明镜头里的血衣,也被他一手抹去。
简晞手边,忽然“嘀”地一声轻响。她放在编务小姑娘桌上充电的相机,终于电满开机了。相机跟着她在车里摔得七零八落,磕得屏幕都有了裂痕。
那蛛网般的痕迹,却似乎蓦然戳进简晞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