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女孩的脸,背对着我,肩胛骨尤为突出,光着双脚,缓缓挪步到江边,周围的树影遮挡住了她纤弱的身躯,寒风摇曳着树干,散枝落叶在冷风中晃动,一副欲语未语的样子,沉默在江边河畔,江水埋着头呜咽。
她的身子渐渐下坠,我必须立马追上这个女孩,不能让她这样走了。我努力往前奔,想要抓住她,但是全身软得像是被施了魔法,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猛地一个痉挛,我惊醒,又是这个梦。我浑身冷汗,心跳极快。
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是趴着桌子上睡着了,桌子上的杯子里冲泡着热牛奶,还剩下约三分之一,我想起打盹儿前正在喝牛奶,于是拿起杯子喝一口,已经完全凉透了。只有唱针缓慢地游走在唱纹里,咿咿呀呀地作响。
我将胳膊撑着桌子,按了按太阳穴。轻微的头痛已经持续了好长时间,都是因为睡眠不足。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还没有躺在床上好好睡过一个整觉,更多的是坐在沙发上、椅子上打盹儿。每当我想要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那些痛苦的回忆便开始复苏,甚至连闭上眼睛都很难。
细雨绵绵,在空气中散漫飘荡,点点滴滴洒落在这座翡翠之城间,或许真正地梅雨季节几经到来,给窗外的花园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还是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
已经多久没到阳台来了?当初选择这套房子,正是因为可以从阳台上俯瞰整个小公园。但住进来之后,到阳台的次数屈指可数,洗完的衣服也总是用烘干机或者挂在浴室里晾干。
我想把胳膊撑下栏杆上,又立马打消了这个想法。
栏杆上布满了灰尘。
“梅姨,在看什么呢?”艾琳用流利的英语在我耳边轻声说,她还特意地拿了一件羊绒披肩搭在我的肩头。
“在家就讲中国话吧。”
艾琳白净的脸蛋上划过一道黯淡的光,随之立即消失,抿着嘴角应声答应着。我总是口是心非,心里其实感到很抱歉,不应该这样对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呀。这孩子十七岁出头,白人血统给了她优越的轮廓和高挺的鼻梁,算不上是标准的美人,狭长的眼睛还有尖尖的内眼角,赋予了她一种独特内敛的睿智感,鼻翼两旁还有少许褐色的小雀斑,恰好传递出年轻女孩独有的魅力,眼珠子却是一抹明亮的纯黑色,深邃又迷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当初为了给她取个中国名字还特意找算命先生瞧过,保佑她一世平安。
“晚餐还是吃可颂饼和鸡肉卷吗?”
“嗯,将就剩余的一起吃了吧。”说实话我心里多少有些惭愧,这些饭食已经连续吃了好几顿,因为是便利店买的熟食,自己稍微简单弄下就可以了。
“还在因为……姐姐的事情?”艾琳小心翼翼地说出口。
沉默了大概一分钟,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直到最后才喃喃开口:“我去做饭了,收拾下就可以过来吃,吃完饭我们一起看部电影吧?”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努力想要迎合当代年轻人的喜好,重重地长吁一口气。忽然间脖子上有湿润的感觉,伸手去擦拭,发现自己已满脸是泪,原来刚才的我一直在无声地哭泣。
艾琳拨弄下额头前的碎发,没看我,点头答应了。
墙壁上挂着一轴老钟慢吞吞地游走,提醒着这漫漫长夜即将来临,收拾完吃剩的碗碟,拿到水槽里洗涮,心想着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了,打开电视,电视上跳跃的画面与嘈杂的声音互相叠合着,使我愈发头痛,揉着太阳穴强撑忍受着,只希望电影赶快进入尾声,然后躺在床上等下一个天亮。
是的,直至现在,艾琳口中提起的那个“姐姐”,依旧深深刺痛着我的心,倘若再过一秒钟不打破沉默,我怕自己抑制不住情绪,会放声痛哭起来。
艾琳口中说的“姐姐”是方合欢,我的女儿。
我和我先生结婚五年才有的孩子,最开始连名字都想好了,一个多月后自然流产,我在医院哭得昏天黑地,愧疚自己第一次当母亲,让自己的孩子未曾见过太阳就离开了。方合欢是我的第二个孩子,所以格外珍惜。生合欢的过程很曲折。离预产期大约一个礼拜的时候,我宫缩变得格外频繁和强烈,独自来到医院检测胎心,打了麻药,一切都正常进行着,医生护士都在鼓励我说马上就要看见婴儿的头顶了。我兴奋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用力时,医生突然说,婴儿的心跳正在减弱,几乎快要消失了,我们不得不马上转移产妇进入手术室。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几名护士移到担架车上,快速地把我推出了产房。走廊上的日光灯在我的头顶上一道道划过,数不清有多少台。医生在我身边疾跑,大声对我说,你要用尽全力呼吸,要让婴儿得到一些氧气,我拼命呼吸。手术室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已经降到盆腔的婴儿,又被医生从切口处挪到腹腔,然后划开肚皮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我感到周围鸦雀无声,也许只是一秒,也许是几秒,但对于我来说时间像是凝固了,我的目光寻找着我的孩子,不知道她在哪,我的心一落千丈,掉进了深渊。突然,一阵响亮的哇哇啼哭声,撞击到我的耳鼓。上天将最美好的礼物赐予了我,我发誓往后余生会好好爱护她。
合欢有着不同于艾琳的容貌,是纯正的中国血统,轮廓柔和的脸颊上搭配玲珑的鼻梁,玫瑰瓣的柔唇,两只丹凤眼像有意描弯,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柳叶的俏眉下,肤色恰似白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又黑又长的头发散落下来,隐约露出脖颈下的锁骨,清晰耀眼,她是个美人。
方合欢死了。她死了。我的合欢,死了。
我从未想过会和合欢以这样的方式说再见,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类似电影的桥段:白发苍苍的我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别无遗憾地躺在洁白绸缎的床上,周围铺满了清幽的黄色菊花,做好了告别世人的一切准备。而此时的合欢长成了自信成熟的女人,握着我干瘪的手掌,摩挲着她挂满泪痕的美丽脸庞。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是,闭眼前希望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方合欢,是我一直最想看到并且时刻惦念的孩子啊,而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绞痛难忍。
合欢的追悼会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仿佛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
葬礼结束后,悼念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他们的背影依稀地向停车场方向挪动着。一些平时不怎么来往的邻居纷纷围住了我,全是悲哀的面孔,紧挽着我的胳膊,说着安慰的话,其中几个年龄稍大的人摸了摸艾琳的脑袋,似乎她是一条温顺的小狗。王平医生换下了平时的职业装,穿着整洁的黑色山茶花套装前来悼念,拿出一张与合欢在毕业典礼舞台上的合影留念照,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也许是想抬起手臂拍拍我的肩膀吧?但也只是遗憾地咧了咧嘴,低声说道:“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王平医生的眼珠快速地旋转着,用力把泪水逼进了鼻腔喝咽喉。我守在合欢棺材旁边,棺材上的百合花味道时时飘来,像一团温热湿润的雾气,不停地往鼻孔里钻,让我感到晕眩和反胃,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一动也不动,天上盘旋的鸟儿们肯定把我当成一座雕塑,我心想。
深秋,夜晚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时不时地往右边移动着,眨眼间已经挪到楼顶边缘,碰撞上了树枝,仿佛整个房间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梅姨,绿屋公园的枫叶红了,落叶铺成了金黄色、红色还有橘色,美的不得了,我们周末去那里看看吧?”艾琳用她宝石般闪烁的大眼睛看着我说。
“容我考虑一下。”
她对我的回答似乎有些失望,闪耀的黑宝石顿时失去了光彩。我痴痴地看着那双黑色眸珀,不忍心拒绝,“不用等到周末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这个回答反倒让艾琳意外的很,瞬间开心地张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比划着胜利的手势。看着她明朗的笑容,眉眼弯弯皱着小鼻头,真是一个娇憨可爱的小孩子。
这天晚上,艾琳陪我去逛超市,走过香柏汀路后向后左拐,左边有家以鸡肉卷为招牌的餐馆,然后再过锦兴大道,进入正街,这就是平常的路线,超市就在前面。买了一些新鲜的蔬果和午餐肉,用心为明天将和艾琳的郊游做准备。烹饪拿手的午餐时间饭团:午餐肉切片状,在热油上煎一煎,调制一个照烧酱,刷在肉片上继续煎,再把米饭放在午餐肉盒子里压出形状,撒上一点黑芝麻,本来想拿塑料盒子装盘,但是又觉得这样摆放不精致不美观,于是我又单独折道回超市买些烘培纸,垫在盒子上,顺便还可以用来包三明治。
“咦?这不是小梅吗?”一句久违的乡音传入我的耳膜。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儿,就被一个热情的拥抱弄得一个踉跄,狼狈极了。
在热情的拥抱中,我努力搜索着记忆,找寻这声音的主人,可惜还是想不起来。过了好久,热情的拥抱渐渐松了手,我才仔细看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小梅,不记得我了?”
“我,呵呵呵……”我傻傻地笑着,似乎想起来是谁又不敢确定。
“我是宋阿姨啊,以前的邻居,在楼下开面馆儿的,你那时候最喜欢吃我做的牛肉面,你搞忘啦?”她激动地点拨着我回忆的弦。
“噢!真的是宋阿姨啊!我怎么会忘记您啊,多年未见,您还记得我!”
在异国偶遇同胞,我也激动得很,眼前的宋阿姨少了当初那份生意人的精明,圆润慈祥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纹路,两鬓已经爬满了银丝,唯独那双灰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记忆不会出错。
“当然记得你呀!你还是没怎么变化,很年轻很漂亮。”宋阿姨一本正经地给我说,我的脸部皮肤保养尚可,身腰也还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个成年女儿,大多数人们绝对不会猜到我的年纪,当然,可能是久别重逢的客套话,否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位四十好几的女人了。
“谢谢,您也是,精神气儿十足呢。”
“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给你做牛肉面吃。我来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吃不惯这里的味儿,还是咱们中华传统美食好吃哩。”
“那太好了。”
我和宋阿姨两人的眼里都有些泪花,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且还来不及整理。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和住址,再次依依不舍地拥抱告别。
第二天清早,我们开车出发,通往绿屋公园的路已经铺成柏油路,沿着草坪修建起一排排精致的小别墅,连园中那条蜿蜒小河也被改造成笔直的人工河。水依旧流淌,只是没有了沙滩泥潭,再也看不见穿梭成群的鱼儿了。
我俩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坪,把鱼骨碎花桌布铺展开来,垫在草坪上,上面堆放着昨晚精心烹饪的饭食,手提篮装满草莓、葡萄和青苹果,新鲜的味道已从菜篮子溢出来了。
我一边剥着葡萄皮,一边看着用小汤匙吃着便当的艾琳。
“怎么样?好吃吗?”
“很好吃。”艾琳吃完便当,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继续说着:“好久没吃过午餐肉饭团了,好久没有和梅姨一起这样吃饭了。”
“以后经常来便是了。”
“梅姨,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秋天了。”艾琳毫无保留地裸着洁白的脖子,仰起头望着天空,舒服地眯着眼睛。
“为什么喜欢秋天?是因为这些好看的枫叶吗?”
“因为今天能和你一起在这里。”
“什么意思?”我解惑不解。
“因为今天是秋天。”
我点着头,胸口隐隐作痛。艾琳一直相信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把所有的情绪和真心全部给了我,真诚又坦荡,相处起来轻松愉快。我又何尝不是的呢。侧过脸看着艾琳,小小的年纪有着不属于她的懂事,和方合欢一模一样,她越懂事我就越害怕,我多么希望她有着青春少女时期的叛逆与乖张,会冲着我发脾气、顶嘴,让我对她有操不完的心和繁琐的碎碎念的机会。
艾琳回过头发现我在看她,她害羞地垂下纤长的睫毛,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明亮的黑眸,我看出了神,似乎合欢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告别的仅仅是她的身体,合欢依然在风里,在云端,在彩虹桥上,在艾琳那双眼睛里。
艾琳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捋了捋她棕色的长卷发,一股好闻的柠檬清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嗅觉系统,是我最爱的品牌的洗护用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多年我还是最钟情这个味道。绿屋公园的枫叶真美,秋天的太阳很温暖,我也爱上了这个季节。
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我泡在浴缸里,在氤氲的水蒸气里消除一天的疲乏。
“梅姨,晚上我能挨着你睡吗?”不知什么时候艾琳走进了我的浴室,乞求着对我说,使我从疲倦中苏醒过来。
“怎么了?有话想对我讲吗?”
“我晚上有些害怕,房间太安静了。”
也对,艾琳的卧室紧挨着合欢的房间,现在合欢死了,她的卧室一直空缺出来。房间冷清太多,实在是太安静了,静得连厨房水龙头偶尔滴下来的水珠都能听见,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洗完澡后踱步上楼,我轻轻地打开合欢紧闭的房间门,床上的羊毛被下面是边角折叠整齐的湖水绿床单,枕头松软凸起,丝毫没有凌乱的痕迹。菱形格纹包装盒还没有拆封,在桌子上不言不语地躺着。空气里还回荡着一点柠檬幽香,这是她每次画完一幅油画,冲干净手之后涂抹一点搁置在梳妆台上的柠檬果香味的护肤液,恍惚间觉得她还在镜子旁独自画着富有艺术行为的油画。那时候我会呵斥她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想想也许是我错了,不该不理解她唯一的爱好,一幅画是代表着某种心理暗示吧,若当初我能早些明白,结局也许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她是个绘画天才,然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我闭上眼睛,碾转于床榻上,反侧难眠,头昏昏沉沉的,昏沉中我感觉到有什么声音从客厅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响,拂开绒被,蹑手蹑脚地去探个究竟。
“噢!吓了我一跳。”艾琳大声尖叫。
“我听到了响声,以为家里有老鼠。”
“梅姨,我不是老鼠,只是口渴了,起来喝些水。”艾琳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喝了快回房间睡觉。”
“梅姨,你一直没睡着吗?”
“睡得很浅,迷糊中做了一个梦,最近一直在做重复的梦。”
“什么梦?”艾琳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梦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
“梅姨的朋友?我还没听你提起过呢。”
“其实算不上朋友,就是认识而已。”
“是之前认识的吗?”艾琳单薄的背抵着墙壁,顺手把额前一缕散发掖在耳朵后面,做出准备认真倾听的姿势。
“是很久以前认识的,更准确地说,在我还是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是一位我不愿提及的故人。
回顾这些日子,艾琳舍弃了假期的美好时光,来陪我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人散心,听这里的旧式留声机放出的老歌,吃这里口味寡淡的食物,于是,我决定回报她的信任与懂事。
我猜这也会是我最后一次完整地回忆过去。
“最近降温了,这才十月份啊,真的是。”宋阿姨利落地围上围裙,搓了搓手,嘴上虽然说着抱怨话,脸上却是笑呵呵的。碗里已经放好了面粉和鸡蛋清,她要准备开始和面团。
“我来帮您打下手吧。”
“没事,你去客厅里坐着。我做了几十年的面条,很久没有做了,不像以前那样子干活儿哪行啊,真怀念那时的日子。”
是啊,很能理解宋阿姨此时的心境。有的时候,一朵花的芳香,一碗面的味道,甚至只是说出一个熟悉的字眼,都会唤起一些模糊的记忆,令人很难不想起一些今生不曾出现过的场景,它们会像风一样围着你飘摇,仿佛刹那之间唤醒了对某种久已别离的、比较快乐的往事。
正当这是,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子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你好。”他精神饱满地打了一声招呼,点头致意。
“噢,王藏先生,好久不见。”眼前这位衣着工整的男子正是宋阿姨的儿子,听宋阿姨讲,王藏因为工作的原因,两年前就来到这里了,自己一个人独居在国内,挂念儿子得很,索性今年搬过来和王藏一起生活。
“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快去给梅桢倒杯茶呀。”宋阿姨高声说到。
“哦,谢谢,不用了,我就在旁边陪您说说话。”
“哎,还是女儿贴心啊。”
“哪里的话,王藏对您很上心的。”
“成天都在和数字打交道,公司简直把他当成没感情的工作机器,一天到晚都在加班,这不,现在连成家都还没有着落呢。”
“好了,妈,该和面了,不然又要结块儿了。”王藏打断了宋阿姨的话,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孩子,还不让妈说说呢。他听说你今天要来,特意请假回来的。”
王藏笑而不语,转身独自走出了厨房。
“您的气色也是越来越好了,上次见面是一个礼拜前吧?”我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说下去。
“你来了心情当然不一样的。平时我喜欢出去逛街,反正我就是在家待不住,但是王藏这孩子总让我待在家里,怕我不熟悉这城市,怕我走丢了。”
“王藏这不是担心您嘛。”
这时,王藏推开厨房的玻璃磨砂门,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进来。
“来,给你们俩泡的茶,小心烫。”
“啊,谢谢。”我接过茶,表示感谢。
“客气了,你们慢慢聊。”王藏又独自一人走出了厨房。
“你应该把合欢一起带过来的,还有那个叫艾什么的孩子,你看我老糊涂了,上次藏儿提起过,现在我连名儿都不记得了。”
我很诧异,王藏居然还知道艾琳,一直以为我和他的生活在两条平行线上,永远不会有交集。
一阵沉默过后,我低着头说:“那个孩子叫艾琳。”
“艾琳,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她应该很可爱吧,外国的孩子都是蓝眼睛黄头发的。”宋阿姨提起艾琳也是欢喜得很,希望下次让我带这小孩来她家里玩。
“艾琳她,她和这里的孩子不同,她是黑色眼睛。她小时候眼睛看不见,后来做了眼角膜移植手术。”
艾琳是我刚来西雅图的时候,在福利院资助的一个孤儿,她聪慧过人,语言学习能力极强,平时与我都是中文交流。本想着打算收养他作为自己的女儿,但是奈何西雅图在收养这方面手续严谨又麻烦。艾琳患有先天性眼球萎缩钙化,伴有视网膜脱落的症状,对光失去反应,曾经的她一度自卑胆怯,现在的艾琳拥有一双明亮的黑眸,这双眼睛是合欢在遗书中提出要求捐赠自己的器官,合欢的眼角膜重新附在了艾琳的眼睛上,合欢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时刻都在看着我。
“可怜的孩子,现在能看见就好,下次一定得把她带来我这里,给她做面条吃。”宋阿姨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悯之情。
“好的,她肯定会喜欢的。”我微笑着对宋阿姨说。
“好久没见过合欢了,现在肯定出落成一位大美人了呢。还记得那会儿你工作忙,没时间陪合欢,她经常一个人来我面馆里吃面,每次都点清汤牛肉面,还不吃葱,不知道现在她的口味儿变了没有,那时常常陪我这个老太婆唠嗑呢。”
宋阿姨暂停下手中的活儿,喝了一口红茶润了润喉咙,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她说的内容基本很杂乱,有的时候谈到合欢是怎样眉飞色舞地给她讲在期末考试中得了第一名,有的时候讲学校新来的老师人很不错,同学们都很爱戴他,还有一次合欢代表学校参加市里举办的美术大赛,她画了一个人物肖像,得了一等奖,奖状落在面馆了,一直没来拿,索性就当我帮她保管着。她还真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女孩,每次想起她漂亮的笑容,我都不自觉地跟着乐呵……
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清楚,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
“小梅,小梅。”宋阿姨唤了我几声,我没知觉,她轻轻地拉了我一下,把我的魂儿给拉了回来。
“小梅,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的呀?”宋阿姨关切地看着我,还把冒着热气的红茶端给我,让我趁热喝一口。
“宋阿姨,不要担心,我没事。刚下听到你讲合欢,那些事情,以前合欢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从来不知道她比赛得奖……”
“合欢这孩子,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孩子,乐观开朗,想想当时你忙,她就没给你说过吧,这些以后让她慢慢给你讲。”宋阿姨笑呵呵地说。
“合欢,合欢她……”我低着头,嘴里喃喃低语,谁也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合欢呢?合欢现在怎么样?”宋阿姨边和面边问我。
“合欢不在了。”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叫合欢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宋阿姨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眼珠子大幅度地转动了一下,透着不安。
“合欢,死了。”
宋阿姨惊恐地尖叫起来,手中的碗筷掉落在地板上,迸发出无数细小碎片。
“怎么回事?”王藏用力地推开玻璃门,发出一阵闷响。
“合欢她,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死呢?不可能,我肯定是听错了。”宋阿姨颤抖着双手,反复地问着,满脸震惊的样子。
“是的,合欢死了,就在去年。”我的声音变得嘶哑,嘴巴里一直干巴巴地重复着说着。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我们三人都不敢大声呼气,就连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也跟着暂停。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验尸报告,以为那是一些复杂的表格和图解之类的东西,但是等打开一看,却发现跟普通的表格差不多:剖解对象为一名发育良好、营养均衡的中国女性。说了一些我已知的东西:方合欢,女,二十一岁,身高一米六七,头发黑色,眼睛黑色,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还有一些我未知的:她的头围,四肢长度,右边膝盖上有一个新月牙状的小伤疤。提取的血液里面含有大量白色结晶性粉末,主要由佐匹克隆、扎来普隆等激烈药性成分构成,生前没有遭受过虐待或创伤性痕迹,确定是死于服用大量安眠药,暂未考虑谋杀或者意外事故。
然后,报告正文从第一句话写道:采用V形状切口打开胸腔……
我了解到女儿各个器官的形状和大小,一团白色的泡沫涌出气管,如同百合花瓣一样盖住了她精致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
宋阿姨软绵绵地靠着壁柜,不小心碰到了油烟机,“咔哒”一声启动了,空气中瞬间升起了一股凉气,我浑身颤抖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冷颤,我抬起手关闭了油烟机,双手仍然止不住地颤抖,不知何时,王藏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晚上,王藏开车送我回家,表情稍显忧郁。
“你要吃点什么?晚上你都没怎么吃东西。”
“对不起,我没有心情。”
“那我买点吃的,你带回去。你想吃什么?”
我望着车窗外,摇着头说道:“算了吧。”
“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你,你要好好吃饭,不然身体受罪。”
“谢谢,不用你担心,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大概是因为我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王藏便不再说话了。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每次提到合欢,除了让我感到痛苦,还有内疚和自责,全都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王藏再次沉默不语,他大概是想体会我的心情。
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
“到了,快回去休息吧。”
“谢谢你。”我解开安全带,正准备下车。
“梅桢。”
“嗯?”
“有什么事情记得第一个给我打电话。”
直到看见我走进了小区大门,王藏的车灯才转向了来时的路,开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黑色外套挂在门口的玄关处,脱掉黑色漆皮高跟鞋,换上了舒服的棉拖鞋,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许多,额角渗出丝丝汗水,连汗水都有了放松的状态,任由它渗出,懒得去擦拭。
“梅姨,你很久没有这么晚回家了。”艾琳撒娇对我说,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放着《老友记》,嘴巴里咀嚼着茶几上摆放的坚果仁和芒果干,满眼笑盈盈的。
“碰到以前的邻居了,在她家里吃了晚饭才回来的,忘了看时间。”
“以前的邻居?是中国人吗?”
“是的,是位很好的太太,以前在我住的老房子楼下开面馆儿的。”
“啊?真的吗?那你们太有缘分了。”
“那位太太邀请你下次去她家里玩,她说要做最拿手,最正宗的中国面条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