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秦广义把房门窗户都掩上,然后落下了遮掩的帘子,点起了烛灯。他谨慎的看了眼周围,明明没有人了,他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人存在。他的疤脸上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过了会,他换了副和气的表情,又坐在了椅上。 封雁北坐在秦广义对面,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他眼前坐着一个叛徒,叫秦广义。 秦广义是个叛徒,是个被他母亲信任的叛徒,甚至都不能称呼他是个叛徒,有时候秦广义在当年扮演的角色更像是逃兵。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他也不想多问什么。为了让秦广义少说废话,封雁北开门见山道:“秦广义,我母亲交给你的信物呢?” 秦广义就像只心思深沉的老狐狸一样,他收起那副旧部见到主人一样激动又隐忍的表情,转而露出一个温和地笑容,用教导小辈的语气说:“小将军还是这么个少年脾气。” 封雁北不耐烦地看着他,一旦面对这些人,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温文尔雅被他扔得一干二净:“秦广义,谁给你的资格用这幅姿态对我说话?” 秦广义狡猾道:“自然是将军给我的信物了。” 封雁北冷声问他:“你是想和我做交易?” 秦广义顿了顿,他端起啜了口茶:“交易称不上,只是想用这信物委托小将军帮我个忙罢了。”他说完,不待封雁北细问,自顾自说道:“小将军,不管我当年如何,我如今只是个普通的正在衰老的男人。我们男人,最看重的应当是子嗣,可我的三个儿子一个身子骨不好,一个死了,还有一个成天只顾着玩乐。两年前,我找了个新夫人,可是她却背着我偷汉子,给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 他说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后来我那个新夫人和她的情郎双宿双飞了,可苦了我一个老汉了。我的要求不多,只请小将军帮我做个媒。”他看向封雁北,“小将军可还记得成伍妹?伍妹她也流浪到了沅南镇,老头我脸皮薄,不敢前去提亲。我年纪大了,又不会武功,估计也敌不过伍妹的身手。所以我今日用当年将军她给我的信物来请求小将军帮我这个忙,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封雁北看着那张被疤痕毁的差不多的脸,杀意渐出。秦广义顶着他那张大疤脸从容自若地喝着自己的茶,还揶揄封雁北:“小将军是要对我下杀手吗?小将军呀,你可不是当年那个贼窝里的小将军咯,你现在是名满江湖的大侠客,若是有人知道你对我这个毁了容的书生下了杀手,那些闲人们一联想到将军,怕是不知道会怎么编造一些不好听的谣言啊!”他那张丑陋的脸露出了一个兼杂着嘲讽和挑衅的笑容,“或者说,小将军根本不在乎将军留下的东西?” “……”封雁北深色愈发冰冷,他攥紧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你,好自为之。” 撂下这么一句话,封雁北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去。秦广义怔怔地看着封雁北的背影,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书房的两扇门被封雁北大力的推开又合上,木门开阖间投进房间里几束十分刺眼的光线。明明只是这么几束光线,秦广义却像久未见光明的人一样痛苦地闭紧了双眼。 光明,此时的他最厌恶的就是光明,若是当初…… 不,没有当初了。秦广义如此想到,他睁开了眼,神情里带了点破釜沉舟的意味。空荡荡的书房里,一如既往的只有一盏烛灯与秦广义做伴。昏暗的烛光映出了他的影子,他本身就有些驼背,这烛光下的影子显得他的身形更伛偻苍老了。 这厢封雁北愤怒的摔门而走,直到走出了后院,才略微平息了怒气。他揪住侯在后院门口等候的丫鬟,问道:“方才和我一同来的那个姑娘呢。” 丫鬟被他犹带着怒意的冰冷的问句吓了一跳,她伸手指着东侧,结结巴巴的说:“在、在后院东、东荷小姐的院子里的东厢房。” 封雁北许久不曾看过有女人在他面前露出这种惧怕的神色了,他凶巴巴的问完话,看着这小丫鬟惊恐的神色不由得一愣。他情绪失控了。很快的,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状态,对着这被吓到的小丫鬟道了声得罪,匆忙转身又往后院去了。 秦广义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封雁北心底略微有些不安,他此时最担心的是路小单。而此时被担心的路小单此时正规规矩矩坐在圆凳上,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听着身旁这位大小姐唧唧歪歪训斥她。 “不是本小姐说你啊,你一个小姑娘,居然跟着自己哥哥闯荡江湖,是生怕自己闺誉不清白吗?”穿着嫩粉襦裙的少女明明大了她没几个月的样子,却扬眉瞪眼的训斥她。路小单不高兴的低着头,她心想这个女人可真聒噪。 这训斥路小单的女孩正是秦家唯一的小姐,闺名东荷,性格娇纵脾气大,不讲理不说,最喜欢管东管西挑衅别的姑娘,今天路小单碰着她也是倒了霉了。 秦东荷冷哼道:“我看你这种不规矩的,就该多抄几遍女则才对,要不然以后怎么嫁人呢!” 路小单心想你才该抄那种东西呢,这么对待身为客人的我,真是不讲规矩。 秦东荷看着路小单低头听训温顺的模样,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怪没趣的。她又刻薄地嘲讽了几句路小单不知羞耻,便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封雁北来找她的时候秦东荷刚好回了她自己的屋子,没有看见这一幕,不然定要继续嘲讽路小单。封雁北一进门就看见路小单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心中的怒气不知为何就消散了。 “封大哥,你去哪了呀?”路小单有些委屈。 封雁北声音还有些僵硬:“怎么了?” 路小单撇撇嘴:“我坐在床上吃点心,被一个千金大小姐说了一顿。你不知道……” 封雁北听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完,才知道方才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路小单生性不喜欢规矩两个字,她被丫鬟们领到这个屋子里之后,她看见桌上有点心,就取来坐在床上没形象的吃了起来,谁料到吃东西的时候被秦东荷看了个正着,也不知道这大小姐哪根筋搭错了,像个八哥一样不停嘴的说教了她一顿。 “我师娘说了,女则女诫都是狗屁,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男人欺负女人的条规,哪些女人要是听了,那就是傻|逼!”路小单非常不服气的说,“我师娘那么成功的女人都这么说了,这个小丫头还让我去抄女则,不可理喻!” 封雁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路小单,连个表情都没有。路小单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封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封雁北缓缓摇头:“无事。” 路小单担忧的看着他:“真的吗?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封雁北坐在了她对面:“小单,我问你一个问题。” 路小单情绪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封雁北心想倾诉应该是是有用处的,路小单扬起一个笑脸道:“封大哥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封雁北似乎被她的笑容感染了,他感觉轻松了不少:“如果你的仇人手里,有一件你必须拿到的东西。然而你不能杀了你的仇人去抢夺,你只有和他做交易,你才能拿到那件东西。你该怎么做?” 路小单问他:“什么交易呢?” 封雁北说:“用你的朋友,不,只是一个认识的人,用他的性命去换这件东西。” 路小单歪着头想了想:“我没有朋友,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师娘曾经为了朋友连命都不要了,所以我觉得,只要朋友愿意,应该是可以的吧。就算不是朋友,你知道戏文里说的荆轲吗,樊於期还不是为了刺杀秦王自刎了?” 封雁北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是了,用朋友的性命去换,不一定是背叛,用外人的性命去换,也不一定就不是道义,可是……他还没有想完接下来的内容,路小单便接着说:“如果那件东西非常重要,那应该去询问一下朋友的看法了。如果朋友不愿意,那也只是因为他不愿意而已,我们不用勉强他,可以想别的办法。如果朋友愿意去,那么我将会永远感谢他,并且永远把他当朋友。” 封雁北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路小单说:“朋友之间有时候比夫妻之间的情谊更可靠。我师娘的那个朋友,为了自己的夫君牺牲自己,结果他夫君不领情。还是我师娘舍命相救,他才活了下来。当然了,师娘她救人的时候根本就把我师父忘记了。有时候啊,朋友之间不需要这些冷静的思考。”她故作无奈的摊开手,吐槽了一把自己师娘“重友轻色”。 封雁北见状,忍俊不禁,又道:“这次多谢你了,小单。” 路小单连忙摆手道:“诶,我不是说了吗,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完又探头探脑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当然了,如果封大哥你愿意帮我揍那个大小姐一顿,我一定很高兴。” 封雁北无奈地拒绝了:“我不打女人。” 路小单扁扁嘴,非常遗憾:“真可惜。” 其实,封雁北并不是在担心成伍妹不嫁,因为他知道成伍妹一定会嫁过去,可是他也知道,成伍妹一旦嫁过去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傍晚,二人在秦家用了晚饭,明明是客人来的第一天,可出现在餐桌上的只有两个客人,封雁北问起其他人的踪迹,却被告知秦广义已经一下午没有出过书房了,而秦满仓和秦东荷都是在自己屋里吃的。至于秦广义的三儿子秦昱,秦府的人都表示已经两天没有看见三少爷了。路小单吃着秦家的饭,点评秦家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 封雁北扶额,并希望能用东西堵住这丫头的嘴。 入夜,封雁北躺在床上久久未眠——也不能说久久未眠,而是他压根就不敢睡。今日秦广义的模样太让他担忧了。他想到那张疤脸,一闭眼就是当年秦广义满脸鲜血地跪在地上苦苦恳求的模样。还有伍妹,他总是想到成伍妹的那双眼睛被割伤之前的事情。他想起今天路小单说的那袭话,不知不觉的,他居然觉得一个比他小了不少还不懂世事的少女非常可靠。如果,把当年发生的事情告诉路小单,会不会能得到一个更具体的答案? 当年发生的事情,关于秦广义与成伍妹的,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封雁北就猛地坐起身来,是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几息之后,路小单的窗户被敲了几下。 “谁啊?” 封雁北的声音响起:“是我,我有事情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