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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广州琶洲岛。    华灯初上之际,国际会展中心A区展馆的照明展览迎来闭幕仪式。    一行人乘着电梯去架空层停车场。    他站在电梯的最里面,纯黑短T裇,九分牛仔裤,白色板鞋,左手无名指上勾着一顶平沿棒球帽,漫不经心的神情,闲闲而立,少年模样。    楼层数字在倒着跳动,四、三、二……他的目光浅浅落在电子屏上,似游移,似无聊,等待降落。    夏初六月,繁华都市。    再差三个月,他在这个亚洲国度的停留时间就满一年了。    电梯抵达车库所在的楼层时,电梯里的人们陆续往外走。    他戴上棒球帽,帽檐遮住了他的部分眉眼,反而使得他从人群中凸显出来。    不远处的司机一眼就认出了他。司机等在车子旁边,等着少年从电梯那边走过来。    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他硬是走了十来分钟。司机只看见他途中停了两次脚步,低头,看手机。    他一低头,帽檐就在他脸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连带他整个人,也埋葬在那大片的阴影里。唯独捧着手机的修长十指显得骨节明晰,是明晃晃的美好。    略显空旷的停车场,人本来就不多。十分钟过去,那些从电梯里出来的人们都散光了。戴着简约棒球帽的人还在看手机。    他走近了。司机提前帮他打开了车门,站在旁边安静等候。    “车上有多余的果醋吗?”他低着头问了一句。    “有的,先生。”司机终于等到他说话了。    司机以为他要在车上喝,但他却站在原地随意伸出手,摊开那白皙到不见血色的掌心,长指微微蜷缩。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司机虽然满脑子疑问,依然忙不迭地弯腰去车里拿出一瓶玻璃瓶装的饮料,用开瓶器撬开铁质瓶盖,走过去,把饮料递给仍旧在看手机的少年,“先生。”    少年,先生——这两个词一点都不搭,但显然司机早已习惯这样称呼他了。    他接了饮料,转身就走,“二十二点之前等我短信。”他说。    司机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好的,先生。”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尽职尽责,平日里不太敢跟这少年模样的先生说话,但这回,司机憋不住,就接着问了:“先生,你不坐车回去吗?”    “我散散步。”少年头也没回,仰头喝了一口果醋。很酸,感觉很好。    “好的,先生。”司机看着他清减又高挑的背影,多问了一句:“需要我跟在你身后吗?”    他喝着果醋。他把手机揣回裤兜里,“不用。”    “……好的,先生。”司机站在车子旁看了他一会儿,车门还开着。    司机关上车门,再回头看去,少年已经走远了,很快就到停车场的出口了。    广州国际会展中心距离天河区可不近,司机想:先生这是要步行回去吗?    2    一种虚无,以及窒息。    饶束已经在华南大桥晃了一下午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姗姗来迟,令人不敢过早埋头哭泣。    大白天,怎么哭?    两个小时,饶束从桥头晃到桥尾。    当她站在人行道的护栏边沿时,某种奇怪的感受袭击了她的内心,命运之徒好像在说:嘿,你看你,你怎么就走到这个境地了?    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她感到自己手脚冰凉。    累,前所未有地累,连走路都觉得累,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回荡出疲惫和迟缓。每当她想放弃些什么时,又总是会自言自语地恐吓自己:不要这么做,饶束,你将会失去很多,很多,很多。    “失去”是一个很可怕的词语。饶束蹲在护栏边上思考着。    桥下的珠江之水奔流不息,永恒不变。    她感觉,这个世界一直在快速运转,只有她一个人,停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十九岁真是一个让人不知所措的年纪。    饶束决定在今天自杀。    跳桥是她的首选方式。    3    「今天你还想死吗?请不要死。」    「今天您的步行数目未达到20000。请按时完成。」    「今天你有没有好好做人?请好好做人。」    ——手机邮件里的这些话让张修想骂脏话。在他还有耐心的时候。    而当他没有耐心的时候,他会直接把邮件移到垃圾邮件,顺便把发件人拉黑,同时考虑尽快辞掉他的家庭医生。    邮件是家庭医生发来的,每日一封,雷打不动。家庭医生仿佛拥有千里眼一样,总是在张修犯懒的时候把这种邮件发到他邮箱。    谁他妈愿意从广州琶洲岛走回广州天河区?总之张修不愿意。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据说,如果每日步行数目没达到两万步的话,像他这般身体羸弱的人就会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鬼扯。这一定是医生故意说来吓他的。    虽然张修对死亡这个主题没什么避讳,但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十分钟之前他站在国际会展中心的车库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步行回去。    他塞上耳机,蓝调在他的耳蜗里爆炸开来,浓浓的忧郁,环绕在霓红灯闪的广州街头。    华南大桥是广州最宽的跨江大桥。    夏风知人意,吹疼他的眼。    4    你曾经被风吹疼过双眼吗?    此刻的饶束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痛。    为什么?跳个桥也要经受这种小小的、刺人的疼痛?上帝真的以为这种小伤小痛就不算事儿了吗?    饶束穿了件白色连帽卫衣。听说,人们自杀的时候穿白衣比较有氛围——这是今天唯一让她感到有意思的事情。    大桥上的车辆飞速驶过,快到让人无法捕捉它们的颜色。    饶束弯腰拉开自己的帆布鞋鞋带,很容易的,一扯就松。    连鞋带都不想挽留她的生命。    饶束突然觉得很生气,她一脚踢掉鞋子,左一脚,右一脚,白色帆布鞋从大桥护栏的空隙被甩出去,最后掉进珠江,了无痕迹。    她趴在护栏上凝望着那双消失的鞋子,直到再也看不见。    汽车划破夏风的声音从她耳旁呼啸而过。    今天跟昨天一样。    昨天跟明天一样。    两年来,饶束记忆中的每一天,都痛得要死。    她感觉自己永远都等不到真正的生活。    袜子踩在水泥地上,她踮脚,爬上大桥护栏。    5    一眼望去,华南大桥的人行道空无一人。    但是,这世上是不是有一句话话叫做“冥冥之中天注定……”?    彼时的张修还不知道这句话。    他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大桥人行道上,耳边只有蓝调的孤独气息。    长腿每迈出一步,他就跟自己说一遍:要回家,不要死。    大千世界,嘈杂人间。每一分每一秒,上演着多少绝望和迷茫,掩埋着多少无助和辛酸。    有的人一直等到着被拯救,有的人早已失去了被拯救的资格。    手中的玻璃瓶空空如也,张修笑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喝果醋的速度越来越接近于上瘾的境界了。    他这辈子就没对什么东西上瘾过。    直到他瞥见一个挣扎在护栏边上的人影。    6    饶束从来没有想过跳桥也会如此困难。    真是操他妈大爷的啊。她不够高啊,爬了很久才勉强爬上去。    “下辈子就别让我做人了好吗!”饶束自暴自弃,对着空无一人的珠江之水破口大骂,“神他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考验其身高,衡量其体重,否则连跳桥都跳不了……”    “喂!”    正当饶束自顾自地骂骂咧咧时,一道清冷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虽然只有一个孤单又凉薄的音节,但这已是她世界里最轰烈的挽回。    “谁?!”饶束条件反射回头望去,“你说什么?!”    “我说,”双手插兜的少年腾出左手,摘下耳机,站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说,“别死。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