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素醒来时,窗外仍是春光明媚的景象。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怎么别院的景色变得这样精致?难道是王爷终于回心转意,将自己挪出了别院,安置到府里了?不,不是,景王府处处都是暖红轻绿的景象,不像这外头的风景那样明快怡人。 钟素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仔细打量屋里的景象。 黄花梨的桌椅凳子,上头雕的不是普通的八仙过海,而是蝶扑牡丹,鸡翅木的雕花木床上的花样也不是普通的祥云如意,而是各种花鸟草木;帐子是淡黄绫子绣着文心兰,床尾的金帐子勾上还吊了个“不翻笼”,里头装上香料,怎么滚都不会洒的,正是自己小时最喜爱的小玩意儿。 这一切,正是钟素出嫁前闺房的样子。 难道……是老天垂怜,竟让自己回来了? “荷影,荷影!”钟素试探地叫道了两声。果然外间进来了一个丫鬟,长相憨厚,脸儿圆圆,正是十岁出头的荷影。 见了钟素,她欣喜地叫道:“哎呀!大姑娘醒了!我得赶紧告诉夫人!”说着招了个门口听吩咐的小丫鬟,叮嘱了两句。那小丫鬟也是满心喜悦,撒丫子就出去了。 钟素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荷影一看,顿时慌了:“姑娘,您怎么哭了?可是头还痛?唉,奴婢就说,这碰了头,哪能一下子就好呢!如今人虽醒了,那额上的疤可怎么办?!” 原来钟素竟回到了十四岁那年!这年春天赏花,二妹钟晴顽皮,将她推在假山石上,碰破了她的额角。偏偏大娘护短,连骂也不叫骂二妹一声,又拖着不让叫大夫,说她“惺惺作态,陷害妹子”,惹了多少的是非出来。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如泄闸的洪水,瞬间汹涌而来。 生母许氏乃是父亲庆昌伯钟准的平妻,当时钟准娶许氏时,庆昌伯府只是个被夺爵的护国将军府,自然是没法子高攀豪门贵女。因此许氏只不过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做一个伯爵夫人,实是许家高攀了钟家。 好在许氏温柔敦厚,性子平和周到,过门后倒颇得公婆看重、夫君爱重,不久后便怀了身孕,这便是钟素了。 钟府一向子嗣艰难,钟老太太三十岁上才得了钟准。许氏有孕,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府里恨不得把许氏捧得上天,谁知道喜事还不止一件! 早些年太子和遂王争斗法,一直僵持不下。后来遂王落了下风,后头跟着的许多人家都落了不是。钟府虽不过是帮着采买了两个女孩子,不算什么大过错,却也被降了爵位。 太子登基后要施仁政,便复了几家的爵位,见钟家一向老实本分,便随手圈上了。 钟素出生时,正值钟府才复爵,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许氏见自家女儿从护国将军之女变成了伯爵府之女,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她原以为女儿能平安喜乐地过了一生,谁知老天爷却不叫人如意。 已做了皇帝的太子面上施仁政,心里却不放松,复爵的几家分别赐了一位高位出身的女子进门——乃是当初太子府的心腹幕僚,后来做了中书省或门下省丞相的几户人家的女儿。 这样高的出身,这样厉害的关系,能叫人家做妾么?几家被赐婚的人家,自然是“欢欢喜喜”地迎了新妇进门,有的人家的媳妇出身低微了些,便自请下堂去了。许氏出身并不很高,若不是公婆坚持,便怕要做妾了。 钟准的第二位妻子,便是中书省同平章事的女儿,顾氏。虽说顾氏进门晚些,性子也略泼辣了些,可是相比温柔清秀的许氏,她的长相却要艳丽一些,进门后倒也颇得了一些钟准的喜爱。 随着顾氏怀上身孕,连老太太都不免看顾了些许,许氏和钟素的日子便一日日地黯淡起来,钟素也因此才疏远了府中众人。 想起这位厉害的大娘,钟素略略苦笑了下,坐起身问:“这两日想必闹个没完,外头如何了?” 荷影见钟素神志清醒,倒不像有事,便小心翼翼地扶着钟素靠在床头,随手替她垫了个软枕,又细心地搭了条薄被在她身上。做完这些,荷影才开口答道:“大夫人硬说二姑娘也受了惊,说大姑娘不体谅妹子,还说姑娘是……” 说到这里,荷影住了口,闷闷道:“接下来的话不堪入耳,姑娘不停也罢。” 钟素笑了笑,前世在郭侧妃和那些刁钻的下人嘴里,听了多少不中听的话,自己不也好好地熬了下来么?这顾氏虽然蛮横,心计却不过尔尔,想到此处,便道:“无妨,你说就是了。” “大夫人还说姑娘是‘小家子出身的小家子女子教出来的小家子娘子’……”荷影轻声道。 饶是钟素心情郁闷,听了这一长串绕口令似的言语,也不由得笑出来了:“当真?这么一大串子,大夫人的口齿倒伶俐!”说着又笑着打量了一眼荷影,打趣道:“不错嘛,原来以为我们荷影是个老实头,没料到记性也这么好!” 她是当真没料到,上辈子直到最后,她也只觉得荷影老实憨厚,说话也愣头愣脑,全然没注意到这丫头的心性其实也很聪明,丝毫不逊于梨香。只是这丫头都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身上,远不如梨香那样灵巧机变。 咦?梨香?钟素忙忙地问道:“梨香呢?” 荷影又担忧地瞧了瞧钟素,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嘴里念叨着:“也不烫呀!姑娘,谁是梨香?是不是又是您做梦的时候梦见的人?您前两日昏迷着做梦的时候老念什么郭容呀,萧以呀,那都是谁呀?” 钟素这才忽地醒悟过来,梨香是后来挑上来的小丫头,因聪明伶俐远胜众人,爬得也快,在自己出门子前便提了一等丫鬟,这时却还没进院子伺候呢。 “哦,是我记错了。”钟素随口敷衍道,“再给我说说,府里这两日如何了?” “老太太和咱们夫人前几日不是出去敬香了吗,二姑娘这个刁蛮姑娘便将姑娘推在假山石上,姑娘当场就晕了过去。可恨大夫人却刁滑,硬说是姑娘自己不当心,碰破了头皮,只打发人送了一盒子消肿的药膏子来,大夫都不让叫,也不让人传信去菩提寺里告诉老太太和夫人。 后来还是老爷听说姑娘碰着头了,来瞧了瞧,命传了大夫,又让人送了信去菩提寺。老太太和夫人收到信才知道姑娘出事了,便忙赶回来了。是昨日晚间才到的,都是亲来瞧了姑娘才回去的。” “哦?这么说,老太太和我娘已经回来了?”钟素激动地直起身。 上辈子为了避开郭侧妃的锋芒,自亭儿两岁起,她便离群索居,最后更是让去了别院,已有六年未见过任何家人了。印象中,祖母虽然不苟言笑,却是一个公正心慈的人,否则也不会连敬香都要带着许氏这个不受宠的儿媳了。更不用说那全天下最好的娘亲了,又温柔又和蔼,上辈子她临死前想的,便是娘亲那温暖的笑容。 “姑娘您慢着些!”荷影赶紧扶住了钟素,“是呀,是回府了!这会子瞧时辰,大约夫人还在宁寿堂呢!” 钟素忽地想起,前世娘亲就是为了自己,在今日和大娘起了很大的争执。大娘巧言善辩,自己娘亲辩不过,急得“老太太老爷偏心”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着实寒了祖母的心。 打那起,母女二人的日子这才真的渐渐难过起来。 “快替我更衣!我要去宁寿堂!”钟素一掀被子,急急地吩咐道。 “姑娘!您就好好躺着吧!老太太必然不会挑礼的,她必定叫您安心歇着,叫奴婢们好生伺候呢!” 钟素摇摇头:“不必多说,快替我更衣!” 荷影见钟素态度坚决,便不再劝,顺从地取过衣架上的大红织花上襦和茄紫色罗裙,要替钟素更衣。 钟素看见那一套色彩浓烈的衣裳,摇摇头:“不要这身,找一套素净些的。” “可是,姑娘,这季的衣裳都是这样的。您也知道,如今大夫人和夫人各管半年的家事,这一季的衣裳是大夫人管,自然是……”荷影犹豫道。 自然是更合钟晴的心意了,钟素在心中默默地补充道。顾氏母女二人都是艳丽长相,穿素净衣裳不免有些衬不出,于是每每到顾氏管家的半年,衣裳首饰都是极尽华美,许氏和钟素这头的东西也总是不尽如人意。 “既这季没有新衣裳,那便取去年的衣裳来。”钟素道,荷影听了,便一语不发地去取了。 见荷影如此恭顺,钟素不由得在心中嘲讽自己,为什么自己上辈子瞧不上乖顺的荷影,只觉得梨香伶俐,却不想着过分伶俐之人往往都心大呢?若是梨香在此,她必要力劝自己休养好了方可去请安,穿衣打扮上也力求精美热烈,却全然不想着外头形势如何了。 钟素由着荷影替自己更衣,见荷影仔细周到,连衣角都细细理得平整,不由得心中一动:这丫头既忠心本分,又有两分聪明劲,未必不可教导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倒不必非去挑什么读书知礼的丫鬟了。 想到这里,钟素试探地问:“荷影,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执意去向老太太请安?又为何要打扮成这样?” 荷影听了,手中不停,却歪着脑袋想了又想,才答道:“姑娘是纯孝之人,老太太也一向疼爱夫人和姑娘,因此自然要去请安,旁的奴婢却猜不着了。” 见这丫头还略有一两分通透,且言语还谨慎,钟素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是了,祖母一向看顾我们这房,即便父亲如今有些偏宠大娘那边,可是祖母却是公正之人,从不因为如今顾丞相势大就偏着大娘,这是祖母她老人家心慈,咱们做晚辈的便要更加孝敬她了,这是其一,对了,今日衣裳穿得素了,便拿条水红披帛给我。” 亲自理了理披帛,钟素又接着说了下去:“其二呢,就是方才你已派人出去回禀,说我已转醒,祖母和母亲知道了可有多高兴呢。但我若是拿大,安安稳稳地躺着,必然要给大夫人她们留一个大大的把柄。你想大夫人那样要强,会说些什么?” 荷影暗道,姑娘,您说得太和缓了,大夫人岂止是要强?简直就是尖酸刻薄!但是这话她一个做奴婢的却不好说,只皱眉道:“大夫人必然要说姑娘您不敬长辈,甚至……可能要说您是装病的,所以才这么快就好了!” 见荷影颇具举一反三的聪明劲,钟素更觉得自己前世识人不明,这时不由得赞起荷影来:“不错不错,我们的荷影姑娘不如二妹的红樱那样识文断字,却当真是心思缜密!” 不待荷影谦逊,钟素又正色道:“最重要的一点,你忘了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海棠花会?我若是不起身,那么大夫人必要以我体弱为借口,叫我不能出门;另一边,若是我就这么认下了大夫人发下的衣裳,那么即便去了花会也是毫不显眼,白白叫人家看轻了我去。” 荷影这才恍然大悟:“是呢是呢,姑娘肤色不算很白皙,穿这些大红大紫的衣裳就显得有些俗了,的确不如穿素色衣裳出彩!还有那花会,咱们可不能落下了!便不想着出人头地,也不能露怯!” 钟素想的却远不止如此。自己肤色其实不黑,只是素来身子健壮,脸上气色未免好了些,又一向被教导端庄,因此不合时下娇妍妩媚的风流之美。前世的这次花会,自己被明里暗里嘲笑“村妇”,钟晴却出尽风头。 后来姊妹二人又参加了几次花会,钟素依然没能出彩。随着年岁渐长,钟晴渐渐引得好几位王爷对她倾倒不已,最终她挑来拣去,嫁给了风头最劲的启王,好不得意。 若是仅仅这样也便罢了,可那钟晴做了启王妃后,使尽手段,终于把许家弄成了罪臣。罪臣之女自然不能做伯爵府的正妻,于是许氏被贬,顾氏便成了名正言顺的伯夫人,再也不用被称为“顾夫人”,而钟晴也变成了嫡长女,当真是得意得很了。 钟素可没忘记,那时候自己已做了景王妃,家中的事并不会连累自己多少,可郭侧妃却拿这件事生了多少的风波出来。 如今即便不能全然抢了钟晴的风头,却也不能叫她一个人得意!